番外一 情爱无智者
爱意在夜里翻墙,
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
想得却不可得,
情爱无智者。
上课铃声响起来,胡彦弯着腰从后门进来,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同桌低着头,看似认真地在盯着书上的求解过程。胡彦却知道他是在睡觉,于是猛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沈钦隽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因为一下子被惊醒而显得狼狈,只是用带着浓浓睡意的语气低声问:“干吗?”
“喏,你的。”
胡彦一抬手,扔了封信给他。
还没拿在手上,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沈钦隽皱了皱眉,看着粉色的信封,随手放进抽屉里。
“我妹他们班的女生让我带来的。”胡彦龇牙咧嘴了一下,“你不看一下?”
“唔……”沈钦隽换了姿势,继续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睁开,“让你给我带的水呢?”
“啊呀,忘了!”胡彦懊恼,“妈的刚才在楼下被我撞见几个小屁孩在追我妹,我就教训了他们一顿,回来就给忘了。”
胡彦的妹妹比他们低两级,小姑娘长得很清秀,招不少小男生喜欢。不过沈钦隽总觉得他有些多管闲事,小孩子的喜欢,又有多少能当真。
“你不懂,哼,等你有个妹妹再来和我说。”每回胡彦都这么说。
不知怎么的,沈钦隽一下子就醒了,妹妹……谁说他没有妹妹……
司机把沈钦隽接回家,爷爷是还没回来的。
晚饭照例是阿姨烧完后他一个人吃,只是今天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向外张望。
快吃完的时候门口终于有了动静,阿姨跑着去开门,笑着说:“信来了。”
最普通的黄色信封,开头规规矩矩的:叔叔阿姨。
“全市中考模拟考试我考了第十一名,进入重点高中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希望自己能够考上公费线,这样叔叔阿姨每个月给我的资助就能分出一部分给别的需要帮助的同学……”
最后的署名是:白晞。
沈钦隽看着那两个秀气漂亮的字,忍不住勾起唇角。
看起来,她似乎变得懂事很多了呢。
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起来收好,放进抽屉里的那个瞬间,沈钦隽忽然想,她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会不会有男孩子喜欢她?她又会不会像那些小女孩给自己送信一样,给别的男生写信呢?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下午还说过小孩子的喜欢不当真,可是想到白晞,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酸溜溜的,一时间怔住了。
吃过晚饭,阿姨叫他听电话,电话是爷爷的秘书打来的,客客气气地同他说话,仿佛他是个大人了。说了些留学准备的事,最后王秘书说:“总之你爷爷的意思是八月之前就出去。他现在还在国外,有些手续我会带你去办。”
“我知道了。”
沈钦隽挂了电话,看看客厅里的日历,忽然惊觉,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
出国这是家中早就决定了的事,他不意外,慢吞吞回书桌前看书。
他对读书不怎么上心,语文的默写总是得零分,可是对理科倒一直有着探索性的乐趣存在。做了几道物理题,阿姨端了牛奶进来催他睡了,他想了想,还是拨了个电话给司机。
周一他以办出国手续的名义请了假,司机载着他去盛海。
路途大约是四个多小时,火车或许更慢一些,沈钦隽全程都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高速上护栏,整齐植下的树木,而他只是在默默地衡量,和她之间相隔的距离。
近五百公里的地域空间,以及十一年的时光。
下午一点多才到,算了算应该是第一节课,沈钦隽走过传达室的时候被拦下了。
他想了想,说:“毕业的学生,来看初三(4)班的张老师。”
他本就是学生,又能说出老师的名字,门卫不疑有他,让他进去了。
初三(4)班就在第一教学楼的一楼,最靠卫生间的那个教室,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
初夏的午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和静谧,最顽皮的学生也都乖乖地靠着桌子,半打瞌睡半听课。靠窗的女孩子拿手肘撑着自己半张脸,另一只手拿着笔,笔尖却戳在白纸上,并没有在写字。
沈钦隽的心跳漏了一拍——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并没有什么差异,一样是柔软的黑发,瘦瘦的脊背,和干净朴素的白衬衫校服。沈钦隽忍不住稍稍走近了一些,近到能听到教室里哗啦呼啦奋力扇动的风扇,以及老师突如其来的点名:“白晞,这个方程式怎么配平?”
他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她。
白晞还只是茫然地睁开眼睛,白净的小脸上还有睡觉压出的痕迹,睡眼惺忪的样子令他觉得像是某只小动物,无辜又可怜。沈钦隽忍不住想笑,又替她着急,看着她终于慢吞吞站起来了,盯着黑板上的方程式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以为她要说出“不会”两个字,可就在老师一低头的时候,白晞前后左右都递来了小纸条。她用不易察觉的动作抚平了其中一张,嘴角笑得灿烂,开口就答出了正确答案。
老师让她坐下了。
他看得清楚,她的眼神前后左右溜达一圈,分外狡黠灵动。
那个瞬间,沈钦隽心绪复杂得难以描述。
她一个人,过得很好,那么多朋友……他本来应该觉得安心,可是这么多年,她也完全,忘记他了……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如果不是他发了脾气坚持要去游乐园的话。
下课铃适时地响了。学生们蜂拥而出,上厕所的上厕所,去小卖部的去小卖部,也有人注意到了他,目光不断地停留着,有几个女生跑远了还在回头。
他有些不自然地走到走廊外边的小花坛边,又回头看了一眼,白晞周围围了一圈同学,熟稔地说笑打闹,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成了很弯很弯的一枚小月亮,乖乖的一副无害的样子。那个笑容太遥远,又太刺眼,沈钦隽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往外走。
车子停在路边,司机一直在等着,见他回来了问:“现在去哪里?”
“回去吧。”他踌躇了片刻说。
司机并没有立刻开车,“那我先去买两瓶水。”
沈钦隽独自一个人坐在汽车后座,看着这个小小的校门……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或许他们都会一起出没,就像胡彦和他妹妹一样。
很有可能,他会嫌她笨,或者动作慢,可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是会竭尽所能地保护这个妹妹。
胡思乱想的时候,校门口忽然多了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出来,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仿佛放了心,径直穿过了马路。
沈钦隽看着她直奔自己的方向而来,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从未这么快,她越来越近,近到……真的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沈钦隽怔住了。
她……认出了自己,所以追了出来吗?
他的手已经扶在了车门上,随时就要下车。可是白晞就只是站着,微微弯下腰,开始做鬼脸:撅着嘴,还掀起了眼皮,怪模怪样地翻白眼。
此刻她离他这样近。近到他可以数清她的睫毛,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微汗水,以及通红的眼睛。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恐怕她眼睛里进了沙子,这辆车的车窗又贴了膜,正好可以当反光镜。这样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摁下了车窗。
车窗用一种均衡的速度降落下来,眼泪刚把眼睛里的异物冲出来,白晞全身僵住了。
驾驶座里明明是没人的,怎么后座还有人?
看上去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更像是在……研究她此刻的表情。白晞一下子窘迫得满脸通红,慌乱间抹了抹脸,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以为,以为车里没人。”
沈钦隽递了包纸巾过去,“没事。”
“谢谢。”白晞接过来,大约是不知道如何表示谢意,又鞠了个躬正要落跑,忽然听到那个男孩子问:“你不上课吗?”
“啊?”她脱口而出,“我逃课了。”
大约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白晞飞快地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隐隐的那些期待,或者害怕,终究还是变成了失落。
他靠着车子的椅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初夏微热的空气里,心情却浓稠得要落下雨来。沈钦隽心里很明白,尽管他们现在都还很年轻,可或许,将来也就是这样了。
再也不会相认。
司机买了水回来,递了一瓶给他,“走了吗?”
他的指尖拂过冰凉的瓶身,那点沸腾的体温也渐渐沉落,他说:“走吧!”
这一走,就是整整四年时间。
毕业回到翡海,沈钦隽任荣威中华区总经理,被外界普遍认为是荣威的接班人。同年老爷子渐渐退出荣威核心权力圈,放心大胆地将集团交给孙子。
一毕业就接班,这自然是得益于之前的四年时间,只要是假期,沈钦隽就回国进公司上班,各个部门轮换着实习,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正式上班后,沈钦隽对于荣威内部管理运行机制的熟悉程度,令诸多高管咋舌。
旁人艳羡又带着揣测的目光中,沈钦隽一步步地走得踏实,可只有他们祖孙两人知道这背后的辛苦与无奈。
老爷子有一阵很爱看明史,翻来覆去地看朱元璋立皇太孙以及靖难之役的两段,甚至要文科不大好的沈钦隽也看。
沈钦隽明白他的意思。
沈家第二代断层,本该是他父亲的承担和责任,最终让老爷子多劳心了十多年,直到他可以接手。可毕竟他年轻,集团里固然有一批支持的老人,可是虎视眈眈的也不少。沈钦隽在去荣威正式上班的前一天,郑重地和爷爷谈了想法。
当年为了扩大市场引进的外资,因为经营理念的巨大差异,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发展的隐患。
“我想在未来消化这部分卖出去的股权。”年轻人的面容沉静稳重,显然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老爷子拿拐杖拄着地,良久,终于说,“明史里削藩太急的后果,你要知道。”
“我不急,我会一点点地来。”沈钦隽用一种异于同龄人的稳重,向祖父保证。
后来的他,想起了那时的自己,忽然明白了那种不急不缓的心境来自哪里——
来自等待,他对白晞,那么长,那么深的等待,近乎折磨的等待。
也是在那个晚上,沈钦隽知道了苏家还持有了很大一部分荣威的原始股,只是目前还没有交还给苏家,但总有一天,那些股权和分红是要交到苏妍手上的。
爷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沈钦隽想起四年前他独自去看白晞的场景,她向自己跑来,她隔着玻璃开始做鬼脸,然后她离开。
那种跌宕起伏的心情,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现在,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却只知道,终于还是会有一天,他要找到她,告诉她,他们之间的渊源。
很长一段时间内,和沈钦隽一个年纪的年轻人还热衷名车和美女的时候,他空闲下来,最常去的地方是翡海的宁大,甚至还办了一张图书馆的阅读证。
——只是因为,白晞在图书馆勤工俭学。
周一晚上的七点半,她会推着一车书去库房整理。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装作是要去还书的样子,跟着白晞往里边走。
图书馆的灯光惨白,落下来的时候没多少温暖,推书车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在静谧的书库里有些刺耳。他不时抽出一本书,眼角余光瞄到白晞认真整理的样子,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地过去。
只剩最后一本书的时候,白晞仰头看了看最高一层,试着踮起脚尖伸手去够,还是够不着。于是有些为难地四周看了看,大约在寻找不翼而飞的小爬梯。
有人夹着那本书,适时地送到了最高层空余的那个位置。
回头看是个高个子男生帮了忙,白晞连忙说了声谢谢,又因为急着回去值班室登记,推着车匆匆离开了。
小车丁零哐啷地走远了。
沈钦隽一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冰冷的书架,低头笑了笑。
他曾经在饭堂的高峰期吃饭,白晞也在,就隔着一个人,他都能听到她和朋友电话里聊天的内容,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身边的任何人,匆匆吃完就端着餐盘离开了。
一次又一次。
因为记得小时候她发病时的可怕样子,令沈钦隽觉得,能这样擦肩而过,她安然无恙,也是一件幸事。
从图书馆出来,助理已经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接他去铂尔曼酒店参加一个酒宴。其实半个小时前就已经正式开始了,但他习惯性地迟到一点,一来是不用待太久,二来推说“开完会或下了飞机”才匆匆赶来,更显得重视,一举两得。
和主人寒暄了几句,沈钦隽踱到一旁去拿了杯饮料,转身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人。酒水倒没有洒出来,不过对方是个女生,穿着抹胸小礼服,他的手臂擦过去,多少有些不礼貌。
沈钦隽不露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抬头的瞬间,却怔了怔。
光线暧昧,他几乎以为白晞换了身衣服,也到了这里。
“你——”
女孩却有些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蹙起眉。
皱眉的样子更加像,隐约的记忆里,幼时的白晞不高兴的时候,也是像大人一样皱着眉,撅嘴,一言不发。
他忍不住笑了,勾着唇角,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
女孩见他态度好,倒也没说什么,说了“没事”就走了。
没过多久,沈钦隽盘算着该走的时候,有人拦到他面前,笑着叫了声“沈先生。”
那个女人有些面熟,他终于记起来是国内一个挺有名的经纪人,不过此刻,他对她身后那个有些局促、却又勉力装得镇定的女孩更感兴趣些。
李欣巧妙地把身后的少女拉过来,让她同沈钦隽打招呼。沈钦隽只觉得“秦眸”这两个字有些熟悉。
李欣显然是想让秦眸更加热情一些的,可她是在太拘谨,到底不肯再说些什么。
沈钦隽极有礼貌地冲她们欠了欠身,走到了一旁,身后隐约还听到李欣低声地几句训斥。这大约就是他讨厌这种场合的原因,每个人把献媚当成了理所当然,可那些衣香鬓影后藏着的交易太赤裸裸,也太令人作呕。
他有些想念之前大学里的新鲜空气,和主人寒暄了几句,让侍者取来了车,准备离开。
刚刚驶出度假村的门口,发现路边有人在等出租车。
那件小礼服只是及膝而已,秦眸只在外边披了件黑色薄尼大衣,抱着肩膀,冻得在跺脚。沈钦隽驶近,看到女孩频频向市区方向张望,眼睛却是红的。
他不由自主踩了刹车,慢慢倒车回去,放下了车窗:“秦小姐,我送你?”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上车,车里的暖气令她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
沈钦隽递了纸巾给她,又问了地址。
秦眸说了学校的名字。
他这才惊诧:“你也在那里上学?”
“嗯?”她注意到他用了个“也”字,不过随即很好地掩饰起了好奇,“是啊,我是艺术学院的。”
全程他都没再说什么,只在校门口停下的时候递了张名片给她,十分谦逊地说:“以后多联系吧。”
车子驶离校园,沈钦隽拨了个电话给助理:“帮我查一下,当年苏向阳去世之后,是不是还有一个亲戚?”
第二天一早,助理证实了沈钦隽模糊的记忆。白晞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昨晚那个女孩是她的表姐。当年白晞父母双亡,一度想让那户人家收养,可小姑娘的病实在太严重,只要是能令她记起父母的人和事,她都抗拒,最后便只能远远送去了盛海。
几天之后,李欣辗转托人带话,请他居中调解秦眸解约的事,他并没有多想便打了电话。纠纷解决后,他请朋友吃饭,席间那些朋友终于蠢蠢欲动,不怀好意地追问两人关系。沈钦隽只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便只能轻描淡写地带过。
而当事人的谢意,沈钦隽是在一个月之后收到的。
某次午宴后,朋友十分贴心地帮忙安排了一间套房可以午歇。沈钦隽刷卡进门,只觉得屋里的窗帘拉得十分严实,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廊灯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觉得不对劲,卧室门口有一双鲜艳的红色高跟鞋。
他踢开了地上那双高跟鞋,推开了半开着的卧室房门,女孩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在枕上,脸颊上有异样的红晕,睡得正沉。
沈钦隽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色蓦然间垮下来,正要上前叫醒她,忽然见她孩子气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翻过身继续睡,短裙因为这个动作翻起来,露出完整而纤长的腿。
侧脸是真的像,尤其是尖尖翘翘的鼻子,和唇角的弧度。
沈钦隽沉默着看了许久,替她拉上了被子,有片刻的怔忡,如果躺在这里的是白晞,他大概会直接去找开玩笑的人拼命吧?
不过她也不会到这种场合来。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起身离开卧室,去了书房。
傍晚的时候,秦眸头发凌乱地出现在书房门口,脸上窘迫得涨红了,几乎要滴下血来。
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双手不安且狼狈地绞在一起,她终于开口说:“沈先生,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只温和地说:“下次这种场合你自己要留心,不要随便喝别人递来的酒。”
她真的快要哭出来,“哦”了一声。
“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家,”他说,“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秦眸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说:“上次解约的事还没亲自向你道谢。”
沈钦隽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用十分优容的声音说:“不用这么客气。”
她仰着头,漂亮的眼睛莹莹亮亮的,仿佛镶满碎钻,变得璀璨夺目起来。
他微微笑了笑,补充说完:“……你是苏妍的姐姐,这是应该的。”
既然已经说开,后来再联系和照拂也成了理所当然,沈钦隽当然不会允许媒体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在某些场合和消息灵通人士的眼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不成文的秘密,而沈钦隽的不吱声,也仅仅是为了保护女方。
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直到某一天沈钦隽请司机接她去吃饭。
那顿饭本该是她请的,因为前几天拍杂志场地就是借的沈钦隽的别墅,结果全程他沉默地吃着,最后十分礼貌地问:“能请你帮个忙吗?”
这个忙荒唐到有些可笑。
可是眼前这个做事向来举重若轻的年轻男人,却是珍而重之地提出来的。
秦眸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为什么不怕她误会?”
“以我的身份,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让她毫不起疑地相信我……不是在刻意地接近。”他抿了抿唇,苦笑了一下。
“那她会……再犯病吗?”
沈钦隽长久没有回答,秦眸头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找到了束手无策的表情,最后,他也不过说:“总归,我还是想试试。”
白晞正式加入荣威后没多久,在集团的最高层,助理和秘书都感受到了上司的改变,尽管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没有那么热衷于工作了,偶尔也会和他们闲聊,询问城里有哪些年轻人爱吃的小店。而在一次极重要的、和法国方面视频会议的中央,沈钦隽甚至低声接了个电话,尽管语气还是严肃的,可是每个词都像是精心斟酌过,没有丝毫不耐烦。
秘书确信沈钦隽一定是恋爱了,因为他好几次询问给女孩送礼物的事,在她尽心尽责地提出很多备选答案后,他还是不满意,独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继续想,秘书在离开的时候,看到年轻男人冥思苦想的侧脸,忍不住揣测,到底是哪个女孩呢?
其实那个女孩正远在另一座城市出差。
小年夜那天,他来回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将她接回家,在烟花绽开的那个瞬间,在她的眼中也读到了爱情。
悚然心惊。
因为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白晞究竟是不是只是妹妹。
到底要如何再和她相处,沈钦隽开始琢磨。
可是种种理智的规划,在和白晞本人相处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实现。
她抽烟,她和风流成性的麦臻东混在一起,她常年吃速冻食品,她爆粗口,她一分钟就能扫完午餐……
明知道自己不该教训她,可他却忍不住。
明知道这样下去只会一次次冷战,可他真的忍不住。
有时他在宴会或者朋友聚会上遇到那些举止优雅的女孩子,总在想,如果苏叔叔和阿姨没有死,白晞是不是不会这样?
她会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出生在家世良好的家庭,她长得漂亮,又聪明,多半也早早就送出国去了。或者叔叔阿姨不放心,会让她跟着自己出国,帮忙照顾。
她会有充裕的零花钱,可以像那些女孩一样买价值不菲的化妆品和皮包,学自己想学的东西;零花钱不够了,她来向自己求救的时候,他也不会见死不救。假如有同龄人想要追她,自己大概也会出面挡一挡……她回到国内,画着得体精致的淡妆,小口小口优雅地吃东西——可是这样想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样的白晞多无趣啊。
白晞,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激起了他这样多的情绪。
愧疚,牵挂,喜悦,愤怒……
可沈钦隽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多的情绪中,最深刻的却是……担心。
这个从来都很果断的男人,明白自己在感情上已经先输了一步,进而一溃千里。
偶尔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温暖,可是温暖过后,又是强烈的自责和愧疚。
她的旧疾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炸弹,令他始终在靠近和疏远之间摇摆。
如果有一天,白晞想起了一切,他又该怎么解释当年的那场事故?
后来秦眸片场被tōu • pāi的照片外泄,李欣气势汹汹地将白晞叫出去,异常严厉地指责她。这出戏沈钦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娱乐圈惯有的炒作,不过这一次却把黑锅丢给了白晞。他三言两语把李欣打发走,白晞就站在那里,眼角眉梢都蕴着怒气,他本该安慰她的,可是出口的刹那,又提醒自己不该太亲近,于是口气意外地生冷。
他也知道小丫头大约有些喜欢自己,却没想到她就这样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末了还狠狠地说:“我见你一次揍一次!”
白晞摔门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心底的感情极微妙,似乎是喜悦,可更多的是担忧。他喝着已经凉掉的茶,忽然想,她真的轻而易举地戳破了这个微妙的心结,却把他的位置放在了进退维谷上。
开车的时候,电台里的旋律是甜美的女声,沈钦隽偶尔听到歌词,是在说——
越在乎的,越是猜不透。
她依然对汽车很恐惧,偶尔会有只言片语关于过去的描述,沈钦隽猜不透她什么时候会想起一切,也猜不透……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会不会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自己。
车载电话响了,是秦眸约他晚上见面。沈钦隽皱了皱眉,这姑娘向来十二分的会做人,从不会用这样语气同他邀约,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事,他赶到那间隐秘的会所时,果然看到一脸憔悴的秦眸。
她说起过往那些事以及被人要挟的那些照片时,语气是极度懊悔的。
沈钦隽抿着嘴角冷冷地听。
秦眸的野心和过往,他都知道,只是没有开口戳破罢了。
譬如朋友圈中流传的那个故事里,这姑娘才拍了两个广告,就敢找那时的男友要七位数的首饰,曾经因为这件事,她被冷藏了许久。最后还是自己帮了她一把,如今她越走越好,在这个浮光十色的圈子,离顶尖只有一步之遥。
到底还是白晞的姐姐,他沉默了片刻:“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她抬头的时候,眼神有异样的光亮。
“沈先生,我们订婚吧。”她用叙述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没办法和白晞在一起,也希望她离你远一点,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顿了顿,叹气说,“看样子你不是来求我帮忙拿回那些照片的。”
她微微扬起下颌,“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她反倒离职了?沈先生,既然你不敢和她在一起,也不会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呢?”
沈钦隽怔了怔,不怒反笑,轻声说:“你在说什么?”
“我记得苏妍那时被送到我家,整天哭,哭得我不敢和她一个房间待着。那时她翻来覆去地说,都是哥哥要去游乐园——”
她适时地收声,意料之中的看到眼前的男人脸色微微一变。
“我帮你推开她,你给我一个身份,这样不好么?”
“你真的不怕我翻脸吗?”他最后淡淡地问,“我听说你曾经被人整得很惨,差点儿不能再回到这个圈子。”
她的唇色苍白:“照片被曝光和得罪你,都是一个下场,我宁可赌一把。”
沈钦隽安坐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其实分明有各种手段来拒绝这个“幼稚的”“不动声色”的威胁,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下来。
或许潜意识里,只是为了在自己和白晞之间划下一道安全距离吧。
把她推远点儿,能离她回忆起来的那一刻,远一点儿。
因为他也不确信假如跨了过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渐渐地愈发没了交集,这似乎就是沈钦隽要的,哪怕好几次,就连爷爷也对他欲言又止,旁敲侧击地问白晞怎么不过来了,又为什么突然和秦眸订婚。
他一直佯装镇定,直到白晞跑去盛海,又在路上出了车祸。
他抛下订婚仪式赶去的时候,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白晞没事,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马路边,身子瘦瘦小小的,像是一株不会动的也没什么生机的植物。他是跑到她面前的,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她额头上贴着胶布,发丝凌乱,有些仓皇地抬起头看他,却喊他“哥哥”。
沈钦隽什么都没说,将唇贴在她额角边,心里却如同破釜沉舟一般的痛快,她想起来了也好,该怎么弥补……总还是要面对的。
订婚自然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是保护好她,包括……那些脆弱的记忆。
白晞记起了那场车祸,却没有记起车祸的源头,那个小男孩的任性。
自私也好,恐惧也好,沈钦隽有选择地帮她将那些记忆补充完整,并且不用再寻找任何理由,光明正大地将她留在身边,将她父亲留给她的股权和金钱,全数转交给她。
只是白晞却有些变了。
她接受了一切,却对他开始疏离起来。
她也会问他公司里棘手的股权掌控问题,开口的时候眼神亮亮的,其实沈钦隽很明白她的意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她,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只要自己开口,她大约是会义无反顾的。
可是他始终带着这个心结——她去看了心理医生,会随时记起那件事。
到那个时候,她会不会认为自己的接近和照顾是有目的的?
他不想去考虑那个可能性,而杜绝这个可能性,唯一的方法就是闭口不谈自己窘迫的处境。即便真的有那一天,至少她会知道,他并非为了那些钱才想和她在一起。
他每天都早早下班,他们亲密地相处,像是兄妹,也像是恋人。
可是白晞并不如何快乐,更多的时候他能察觉到她在观察他,用一种很茫然并不确定的眼神。
许是因为安全感的缺失吧。
可是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该怎样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让她确信,他是真的喜欢她。
白晞开始早出晚归。他一个人在客厅办公,给她热好牛奶,有时也准备好宵夜,她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倦容,他什么都不问,看她乖乖喝完牛奶上楼,心底却像个高中生似的雀跃,因为在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个季节的翡海很少下雨,可这天偏偏是雨夜,沈钦隽一边在给秘书发邮件,却心不在焉地想,要不要打电话给白晞去接她回来。
门砰砰砰地被敲响了。
打开一看,却是很久没见到的秦眸。
他心底有些厌恶,只问:“你来干什么?”
这一次,她是有备而来,眼神里竟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厉色。
她没有和他寒暄,潮湿而微凉的风中,她说:“知道你的父母怎么死的吗?”
他蹙了蹙眉,觉得有些猝不及防:“什么?”
“苏向阳害死了他们,你还会把白晞当成宝贝吗?”她没有撑伞,就这样站着,发丝都往下滴着水,纤瘦柔美的身形下,眼神却闪烁着莫名的光亮和快意。
沈钦隽到底还是让她进屋,声音沉沉:“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原来是荣威的职工么?你知道为什么我家在白晞被送走后也搬了家吗?”她顿了顿,“你知道……在我刚刚进演艺圈的时候,我告诉爸爸妈妈我想找你帮忙的时候,他们有多么激烈的反对么?”
“因为他们一直在害怕,怕当年的事沈家一旦知道了,你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来报复。”她双手微颤着从包里找出一叠信纸,“你自己看吧!”
信件就放在桌上,沈钦隽却没有俯身去拿,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心里已经信了一半了对吧?”她抿起好看的唇角,笑的时候眼角带着春光,“沈钦隽,我想尽方法接近你,我和你订婚,不是因为我想当最红的那个明星,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她轻轻喘着气,目光中闪烁着刻毒而愉悦的光芒,“我可以接受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除了苏妍。”
沈钦隽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平静地拿起那叠信,里边的纸已经泛黄,钢笔墨水也有些淡去,他读得很仔细。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个身影被落地灯的光线一拉,投在地上,宛如素描的线条。
秦眸渐渐有些不安,身体轻微的动了动。
他抬起头:“我知道了。”
这样的回应显然并没有让秦眸满足,她死死盯着他,等他说出第二句话。
他的脸色不好看,近乎铁青,可到底,他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你打算怎么办?”她挑衅地追问。
沈钦隽只是站起来,拉开了门,雨声淅淅沥沥,“你走吧。”
她不死心地站在那里。
“我还会去查。”他站得笔直,半边阴影隐现,喜怒难辨,“如果是假的话,你知道后果的。”
“我拭目以待。”她轻轻一笑。
“可即便不是她,也不会是任何人。”他看着她的背影,最后淡淡地说。
秦眸惶然止步。
即便不是她,也不会是任何人……呵,任何人,甚至不愿再说一个单独的“你”。高跟鞋在湿滑的地上踉跄了一下,她很快稳住了,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痛快,或者痛苦。
当晚沈钦隽没有等白晞回来,去了办公室联系国外的朋友,帮忙调回了当年苏向阳的实验数据,他说的是“越快越好”,于是得到的答复是大约要等五六个小时。
他一个人在办公室,万籁俱静,也无心处理如山般堆积着的公务,只是反复地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内心的天平其实已经倾向了相信,因为信中内容所涉及的集团细节,无不和他所了解的吻合。他微微闭了闭眼,靠在座椅上,许是因为太疲倦,竟然睡了过去。
最后真的是被惊醒的,那个梦非常非常的热,热到四处都是暗红色的钢水,倾盆而下底下的那两个人影顷刻间不见了,只剩下惨叫声……
他满头大汗,大口喘着气,良久,才想起这是哪里,他又在干什么。
电脑屏幕上的邮件提醒一闪一闪,他用很快的速度点开,可是真正要下载文档的时候,却又犹豫了。他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敢面对的事,可现在,怔怔地看着文档,指尖就这么虚悬着。
背后的落地窗外有了第一丝光亮,昨晚的雨后,又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沈钦隽揉了揉眉心,终于还是点了下去。
要在那些报告中寻找到数据并不算困难,目光落在最后一行,报告人的名字签得异常清晰。沈钦隽又展开了秦眸留下的信件,忍住这片刻的晕眩,又核对了一遍。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只是想起从未见过的父母,当苏向阳出现的时候,那么高大、给了自己安全感的男人,瞬间与想象中父亲的形象重叠起来……他喜欢苏叔叔和苏阿姨,喜欢去他家做客,爷爷不在的时候甚至睡在他家,他们的小女儿虽然有点儿娇气,但也是可爱的……
从他有记忆开始,到苏叔叔苏阿姨车祸去世,那几年时间,他真正地将那家人当作了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知道了,他们对他那样好,对荣威这样鞠躬尽瘁,不过因为……他害死了爸爸妈妈。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命运这回事的话,这个命运,一定等同于荒谬。
他的父母死得这样惨,几乎尸骨无存,而他此生最在乎的那个人,却是白晞。
秘书轻轻敲了门后进来,唇角还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沈先生你昨晚没回去吗?”
办公室里有浓浓的烟味,她跟着沈钦隽这么久,从不知道他烟瘾这么大。蓦然看见抬起头的沈钦隽,眼睛充血,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她吓了一跳:“没事,没事吧?”
他没说话,显然也不想说话。
秘书识趣地带上门,但是离开前到底不得不说:“沈先生,您什么时候去联系苏妍小姐谈股份的事呢?”
他面无表情,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