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下脱谷场
“老地方?”郑风华皱起眉头,略有所思后立刻又展开,“好,知道了。八点钟我搭第一班去县粮库送粮的车……”他刚想闪开薛文芹上大拖挂,又怀疑地问,“文芹,我刚从场部开会回来,时间紧,没来得及找她,她该知道我去,怎么没找我呀?”
薛文芹推一把郑风华:“哎呀——你这个人呀,这回约会你,是我俩多半宿唠出来的……”
“先谢你了!”郑风华心里翻起一片喜浪,浑身兴奋起来。六年多的时间,这哪是短时间呀,他没有记着多少次,起码几十次以上,休息日专程去,借开会、办事时主动去找……托人捎信儿她不见,亲自去找见面后她扭头就走……他是又怒又气又急,有时想抱头哭一场,有时一咬牙想永远不再理她……更恼的是来农场的第四个年头,农场放假让知青回城与父母团聚过节,约她一起走,她说不想走,待听说她已请假回家时,郑风华急匆匆赶回了乌金市,第二天就去看望她,万万没想到随着敲门声里面问清是谁时,竟使劲一推门“哗啦”一声上了门闩。绝情,简直是罕见的绝情!
郑风华清楚,正常的人与人交往有了误解时,虽心里明明白白却怎么也谈不透亮,特别是被人在两颗心间系上疙瘩的时候,系疙瘩的人不解,可能会永远误解下去,最终成为遗恨。他在工作之余想了很多很多,想和白玉兰谈透亮,让人为难的是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生气之余,他也理解,她心灵上受的创伤太深、太残酷了。每当想到这些,他又谅解了她。现在,关键是如何用爱去融化这颗几乎被冷冻了的心。今天在场部开了整整一天会,时间紧、内容多,午饭后又接着开,连午休都没有,开完就上大客车返回队里……忙得连去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他猜测不出,自己一份深情、一片苦心没能赢来共鸣,薛文芹是用什么办法使她再展情怀的:“文芹,你和她怎么谈的?”
“郑书记,”薛文芹见说话间宿舍里几名女知青已“蘑菇”了出来,说,“人齐了,上拖车吧,以后我再和你谈。”
“噢噢噢,”郑风华连连点头,倒显得几分尴尬,似乎忘记了两个女排参加夜班脱谷已整装待发,自己是带班!
“薛排长,人——齐——啦——”大拖挂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来——啦——”薛文芹大声应着,和郑风华同时一纵身,双腿耷拉着坐到了大拖挂边沿上。几名站在前沿的知青同时在拖拉机驾驶棚顶上“砰砰砰!”“咣咣咣!”地敲着喊:“开喽!开喽!”“人齐啦!人齐啦!”
两台东方红拖拉机几乎同时忽地睁开四只明亮的大眼睛,耀眼的光束一下子刺破夜幕射出老远老远,铁链轨板“嘎啦嘎啦”响着,机车“突突突突”着,忽而一晃、忽而一颠地朝田野驶去。东方红拖拉机一驶出场区,便汇入星空般的灯海中,一马平川的小兴安农场茫茫夜色里,无数秋翻地的拖拉机灯光、脱谷的拖拉机灯光、来来往往往场院运送新麦的汽车灯光、往县城交新麦的汽车……盏盏车灯、束束光线,格外耀眼地交相辉映。烧荒烧地的火在人的控制下,有的成一条火线横推向前,有的从一点开始,烧成一个越来越大的火圈儿,灯光、火光把北大荒农场的夜装扮得喧闹沸腾,光辉灿烂,构成了独具风采的神奇画卷。
女知青们紧紧挤坐在大拖挂上,簇挤成一个大人团儿,你挤着我,我靠着你,不言语,不说笑,因为“嘎啦啦”、“突突突”的声音统治着耳畔空间,搅碎了秋夜的宁静,什么声音也别想在这个空间里压住它。天空稀稀疏疏的星光,面对着这灯光、火光交织的神奇大地,显得逊色了几分。微微感到寒意的凉气从高空偷偷袭来,吹拂着千里沃野,凉丝丝的空气里飘荡着大片大片麦翻地破犁后发出的庄稼人闻了几乎心醉的泥香,没有花香那样扑鼻,没有草香那样沁透肺腑,那种湿漉漉的腐质酸掺拌泥涩味儿,北大荒人却永远闻不够、恋不够……
远处黯然的星光下,小兴安岭甩在这里的余脉,灰突突、黑黝黝蜷曲着身影,在那看不清、猜不透的黑茫茫中,间或传出狼嚎熊嗷和虎啸,和这繁闹天野交织在一起,告示人们,这是一个文明与荒蛮紧紧交织的世界。
郑风华坐在大拖挂的边沿上,双腿垂搭着随着东方红拖拉机的突突突颠簸轻轻悠摆着,若在往日,他总会借机问问知青们的生活,探索一下思想的脉搏……可今天竟没理会挤坐在他周围的都有谁,甚至刚刚思忖着今晚带班如何组织姑娘们竞赛时,思想也很快就溜了号。想起薛文芹转告的星期天能和白玉兰推心置腹地谈谈的事,兴奋的心像跳荡的火焰一样,比初恋受约时还甜蜜和微妙。那时纯真挚爱,他爱她善良、纯美、漂亮和那百灵鸟般会唱歌的甜甜的嗓子;她爱他勤劳淳朴、性格沉稳、好学上进、有思想、有见的,是个不随波逐流、柔中有刚的有主见的男子汉。他们俩在一起可谓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每每相见,即使谈的多是理想、工作,也感觉全是甜甜蜜蜜的爱。如今,心里产生的一种失而复得的甜蜜,仿佛优质小麦里的湿面筋一样,由过去甜蜜的津津有味变得筋筋有味了。他思忖着、遐想着:倘若不是她将关闭的心灵之门打开一道缝,自己又该如何去说那说不清的心绪,去解那解不开的疙瘩呢?想着想着,思绪又沉入茫茫雾海之中……
拖拉机一直驶到平顶山南侧的玉米地边上,知青们纷纷跳下大拖挂,按分工寻找自己的位置。往日带班,郑风华总是抢先在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占下需要出大力的岗位,脱掉上衣,只穿一件衬衣,甩开膀子,一下接一下地挥动木权。而今天,他的行动迟缓了,甚至有些木呆,他真想把薛文芹拽到一边问个仔细,无奈她正像一盆火一样,精心地分配着、算计着怎样干才又快又好、不窝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挤到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埋头干起来。
打成捆归成堆的小麦秆棵堆得像两座并列的小山一样,脱谷机坐落在两座“山”中间的豁口处,镶装有传送带的铁板槽像滑梯一样,从脱谷机上斜立地面,随着拖拉机马达轰鸣,传送带在铁板槽里飞速地旋转起来。知青们挥舞木权,挑进铁槽里的小麦捆“咔嚓咔嚓”响着被运进脱谷机喂口,瞬间变得粉身碎骨。小麦粒进入小小贮粮仓经过风筛后,哗哗响着喷流出吐口,像一条金黄色的飘带在灯光映照下不断地摔落进了接斗的汽车板厢里。白班脱谷的沸腾和喧闹刚刚结束,这片田野又变成了不夜天。两个女排八十多名知青,除二十多名挑权喂槽外,其余有的跟着两台拖拉机牵引的大挂车从远处继续往这里归垛小麦秆捆;有的跟着接斗车往队场院里卸粮;有的归垛粉碎的麦秸,准备运回去烧火或放火烧掉。在脱谷机顶端明亮的大灯泡照耀下,女知青们分兵把守,各负其责,成龙配套地形成了脱、送、归等一幅紧张而又有节奏的夜战图。很快知青们都变得汗流浃背了。
“风——华——”薛文芹挑了一阵权子,停住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对埋头挑杈的郑风华说,“你在这儿,我去装车归垛吧!”
郑风华一杈扎起两个麦捆送到传送带上,“好,你……去吧……”
他又有些结巴,要不是薛文芹提高声音压住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和穿送槽里的嚓啦啦声,他是不会听见的。他的思绪仍随着拼命挑权的动作在爱情的苦恼中翻绞着。他在进步成长的道路上虽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毕竟都打了胜仗,就是在爱情的漩涡里始终盘旋着挣扎不出来。
“喂——”他实在憋不住,紧追几步,一手拎杈,一手拽住薛文芹问,“白玉兰还说些什么啦?”
“哎呀,”薛文芹感叹一声,“我们的大书记呀,我真纳闷儿,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中,你从来是主意正、办法多、不畏难,怎么在爱情这篇文章里就没章程了呢?”
“是啊,”郑风华拄起木杈,摇摇头,苦恼地说,“你是不知道滋味,我的情窦里装的是一团理不着头、顺不出缕的乱麻,在心里堵了一年、二年……有时都有些灰心了!唉,我真佩服你对爱情的执著劲头……”
“不不不,”薛文芹感觉出自己说话有失分寸,也拄起木杈,亲切地说,“你和我不一样,别看我当年装疯卖傻,像怎么的似的,当然是痛苦又难堪,那只是去冲破一种阻力,说难也不难。可你呢,我们旁观者清,政治的、爱情的、人际纠葛的,都纠缠一起了……”她停停又说,“风华,背后我们女知青都赞扬和敬佩你高尚的爱情情操呢……”她说得郑风华心里委屈伴着心酸,眼泪在眼眶里转起来。世上,没有什么比委屈更令人心底不平静的啦。
“风华,”薛文芹接着说,“你一再问我白玉兰还说什么了,我知道告诉你你心里会难受的,你这次见到她,一定要把疙瘩解开。其实,玉兰姐很爱你,她失身后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激你继续爱她,现在,中了邪似的说你是伪君子、另有新欢……”
郑风华一使劲儿把木杈把插进地里很深一截:“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说的到底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