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百英尺
他没再说什么,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来了几根花绳,头天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的人,一夜之间就摸清了游戏小规则。
她看不见,只能慢慢摸索着用手指穿过他撑开的绳子,一来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种花样来,比她爸爸当年厉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业,拿着花绳去书房找父亲,将他从书海里拖出来,陪她玩五分钟的小游戏。她父亲对这种幼稚的游戏毫无兴趣,但每次都表现得乐此不疲。那是一个事业忙碌的单亲父亲能给予女儿的有限的陪伴时光。
是在那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这个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样在宠着自己。
她在心里将傍晚时分那短暂的时光,称为“黑暗世界里的奇妙时刻”。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可那时的她,实在太无望了,他是惨白病房里如绿雏菊一样的那抹绿,是洒进漆黑深渊里的那线温柔月光,是湍流绝境中漂过来的那块浮木。
她开始期待每天时间能流逝得快一点儿,傍晚时分快点到来。她甚至都不用问几点了,便已能感知到他到来的时间点。有一天他没有如期出现,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住了这么久,她已经熟悉了这小小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推门声在身后响起时,她的焦虑应声遁去。他姗姗来迟,但如约而至,携带来满身的风雨。
“雨太大了。”他解释道。
下雨天,最适合哪儿也不去,就着温暖的台灯光,在屋子里读书。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下,为她朗读书中的片段。是一本关于海洋与岛屿的书,她告诉过他自己热爱海洋,梦想着探访世界上所有的岛屿。
“许多偏僻的岛屿是我们无法到达的,通往它们的路途漫长而艰险,登陆需要冒生命危险,甚至完全不可能。而即便能够登陆,这些人们长久渴望的土地到头来却又常常显得非常荒凉,毫无价值可言……”
“珊瑚的石灰质骨架上渐渐生长出一座岛屿,它是珊瑚——既是建造者又是建筑物本身——不知疲倦创造出的作品。因此每座珊瑚环礁都是一座毁灭了的岛屿的纪念碑,是比金字塔还要神奇的奇迹,因为它仅仅是由这些纤细微小的动物所建造……”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他低沉喑哑的声音似有魔法,安抚了她的茫然、不安与躁动。
“倘若被发现的岛屿并不符合人们的期望,那么,连它们的名字都会透露出人类的复仇心来。1521年的麦哲伦和1765年的约翰?拜伦就不约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岛上的几个环礁称为‘失望岛’,因为麦哲伦在那里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与水,而拜伦则是因为,这座已经有人定居的岛屿的居民竟对他充满敌意……”
她听到这一段,忍不住笑起来。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小丫头脸上总算有了一点别的表情。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眉眼间笼罩的哀愁如浓烟,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她父亲见了,该多心疼啊。
后来,她在他的声音里慢慢睡着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叶轻舟,荡在黄昏时分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天边的晚霞像珊瑚的颜色那样美丽,父亲就坐在轻舟上,低头在读一本书……
醒来,她摸到自己眼角的泪。病房里一片寂静,但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还萦绕在身边,她摸索着伸出手,果然在床的边缘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睡着了。
她迟疑了下,然后,手指往上,慢慢、慢慢地,终于抚上了他的脸,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额头,她在黑暗中依靠线条与骨骼,慢慢拼凑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她想象着,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眉眼温柔,眼睛像大海一样深邃。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烫,她仿佛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她猛地缩回手。
人们都是如何坠入情网的呢?或许只是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
当早晨的雾气结成冷霜,她在医院里已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造成她失明的原因是头部重创导致的颅内有血块积压,位置太微妙,一下子无法动手术,只能在医院慢慢治疗观察。又一次的全面检查后,对于她的眼睛是否能恢复,医生仍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哪怕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失落与沮丧仍然无法阻挡地涌上心头。
她坐在住院部中心花园的长椅上,阴沉很多天的岛城难得地出太阳了,冬日傍晚的阳光暖洋洋的,她靠着椅背,闭上眼。
忽然,她的左耳被塞进一只耳机,她没有睁眼,微微一笑,她知道是他,他的气息比声音更快地潜入她的感知。
耳机里有声音响起来,起先是一阵低低的轰鸣声,然后,有风声,继而是此起彼伏的哨声,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动物在嬉戏,那欢呼声里,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嗒嗒”声,如同人的心脏在飞速跳动着。
“这是鲸鱼所发出的脉冲序列。”他说,“我叫它鲸歌。”
鲸歌。多么美妙的名字,多么令人着迷的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鲸鱼的声音,无法形容刹那间心里的震撼。这是来自深海的歌声,来自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去海边了,想深呼吸一口气,闭气,然后一头扎进幽蓝的水波里。
“可以陪我去海边吗?”心底所想脱口而出时,才觉察到不妥,她忽略了,他跟自己一样是个病患。这样的拜托,会给他造成困扰吧?
他却一口答应了。
他牵着她出了医院,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她最喜欢的那片偏远僻静的海滩。
正是路上最堵的时段,出租车走走停停,抵达时天色已晚,夕阳只余下一丝浅淡的光晕,薄雾般笼罩着这片海。夜风寒凉,吹乱她的头发,她却不知冷,仰着脸,使劲儿吸气,空气中是熟悉的咸湿味,久违了。在病房里关了太久,此刻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声声,闻着令她着迷的味道,她简直想哭。
脸颊忽然一暖,他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包在她头上,两端交叉着从脖子下面绕过,在脑后打了个结。他后退一步,看着她这个造型忍不住笑了:“像卖鸡蛋的小女孩。”
她想象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她摸摸围巾,那上面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她低头,将半张脸埋进围巾的褶皱里,他的气息与她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最后一抹光线沉入海里,夜幕降临,风更大了,她面朝大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爸爸,我好想你!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她的声音,顺着海风与浪声,穿越茫茫夜色,抵达遥远的深海。
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他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是不是好运终于在这一年的末尾愿意眷顾她一下,她的主治医生在为她做完检查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可以动手术了,眼睛有望复明,手术日期定在新年第一天。
那天傍晚他走进病房时,发现她像个小孩子般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吓一跳,以为发生什么事,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因为高兴。
“小哥哥,小哥哥!”她跪在床上,摇晃他的手臂,眉飞色舞,语调轻快极了,“我可以做手术了!我终于可以看见你的样子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同他见过的那张照片上的快乐张扬的小女孩,重叠了起来。
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吧,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由衷为她高兴。
“霓喃,下雪了。”他将她带到窗前,“很大,像飞絮一样,花草树木都已白了头。”
岛城的初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飘然而至。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霓喃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下楼去玩雪,他一开始不同意,她嚷嚷道:“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他想起了什么,最终应允,让她全副武装后才出门。
天冷,雪大,又将入夜,中心花园没有一个人,霓喃对这一片已经很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走,她像只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般,独自往前走得欢快,不时从地上抓起一个雪球朝他身上扔,他只躲避,不还手。
忽然,听见她“哎呀”了一声,人跟着摔倒在一条长椅边上。他急忙跑过去,俯身去拉她时,冷不防地被她忽然用力拽倒在雪地上,他失笑,一句“别闹”还没出口,她忽然就压在他身上,双手捧起他的脸,她明明看不见,却能那么准确无误地将她的唇覆上他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流星一闪般迅速,等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退开了。
两人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此刻看不见,便不用去感受他的表情。想必不会是她期望的那种。
“我送你回去。”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开口了。
他仍如来时一样,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病房,可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她感觉到,他可能生气了。
他离开的脚步快走到门口时,她叫住他:“明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做手术吗?”
等了好久,她才听到他回答。
“好。”
她提起的一颗心,轻轻地放了下来,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你明明答应陪我一起做手术的,为什么食言?”
“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当年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你的声音为什么跟过去不一样?”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为什么……”
霓喃一连串的为什么,与空中飘散的袅袅茶香一起,扑向她对面的傅清时。
他为霓喃倒满一杯服务生刚刚添上的热茶,将杯子推到她面前后,他无奈地说:“霓喃,你一下子砸过来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逐一回答!”她表情不大好看,语气也是,他甚至都要怀疑先前的那个吻与拥抱是他的幻觉了。
“我等到你手术结束后才离开的。”
就算没有那个吻,他原本也是打算等她手术结束便离开的,那支录有“鲸歌”的录音笔,是他的临别礼物。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最开始,他对她所有的照顾,仅仅是因为她父亲。他想陪她走出人生低谷。直至初雪那天的那个吻,他才忽然醒悟,不止她,就连自己,也在那些朝夕相处中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年龄差在他心里并不是问题,只是那时的他,根本无心谈及感情,无法给她回应。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都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傅清时”这三个字,是害死她父亲的“嫌疑人”的名字,哪怕他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可在遇难者家属心里,只要一天没找到“知远号”事件真相,他的“嫌疑人”帽子便一直存在,他们从未解除对他的怀疑与指责。
“与你父亲一起工作时,常听他提及你,他老跟我夸你,说你学习好,聪明,懂事,从来不让他操心,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最后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出事头一晚,当时他跟我讲那些话,我还觉得莫名其妙。他说:‘如果你以后见着我女儿,帮我多照顾她一下。’我当时心想,我跟一个小丫头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但还是答应了他。那大概是你父亲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去医院找她的那天,是他刚被释放的第二天,他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国,临行前想起了霓知远的那个嘱托,他决定去看看那个女孩。他先去了她的学校,老师告诉他她住院了。他又找去了医院,病房里没有人,他去了护士站问,护士们都很忙,人来来往往的,也没怎么注意。后来还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跟他说,你是找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姐姐吗?我看见她去了楼梯间。如果他上去得再迟一点儿,那之后所有的故事都将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嘱托,因为他心中那一点不明朗的内疚,他退掉了机票,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她的病房里,那时他也没全撒谎,他虽然没有住院,但得定期在那家医院里诊治受伤的声道,以及进行心理咨询。当年在事故后,他总是做噩梦,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那几个月,他去医院陪她的同时,其实她也陪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期。
“七年前的事故中,我的嗓子受了很严重的伤,直至五年前才恢复原来的声音。”
他离开后,她养成了站在人山人海的街头闭眼分辨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的习惯,她幻想着,总有一天,会在那些庞杂的声波里,遇见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声音。可原来,那个声音早已消失了。
她为他找过无数种不告而别的理由,甚至连最让她害怕的“也许他病得很严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都想过了,她做梦都没有料到,他与自己竟有着如此渊源。
曾经的疑虑都得到了解释。她在红海被他救起时,他因为认出了自己,才有了超乎寻常的照顾。
霓喃忽然站起来,去前台找服务生要了纸跟笔,她将纸笔放在傅清时面前:“可以写几个字吗,随便什么都行。”这时候,她也懒得迂回了,心里的疑问只想一次性全部得到解答。
傅清时看了看纸笔,又看了看她,他接过笔,片刻后,将纸推回给她。她看见那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只简笔的海豚。
她闭了闭眼,她猜得没错,她的“海豚叔叔”,也是他。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问过我,当年事故的真凶是不是我,霓喃,我不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下,“我们因为设备故障而在水下出事,而下潜时的设备是我负责检查的。后来我在医院醒来后,发现我对设备检查这个环节的记忆是不完整的,该怎么说呢,就是那一天的有些记忆出现了断片与混乱……你能听明白吗?”
霓喃将他的话逐字逐句地理解了一番,她蹙眉:“你是说,你自己都不确定那些经你手的设备,是不是有问题?”
傅清时很轻地点了下头。
当年,命悬一线时,他从海底急速游上升,速度过快,也没有做水下减压停留,他刚出水面就昏迷了,肺叶、神经、声道等多个器官受到创伤,医生说,记忆断片与混乱有可能是后遗症之一。
在亚历山大港时,面对霓喃一句直截了当的“你是不是当年事故的凶手”,那句“我不是”堵在嗓子眼,终究没能坦然说出来,因为那一刻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让他开始迟疑。哪怕他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可眼睁睁看着同伴在水下挣扎、惊恐、绝望、窒息……那一幕如修罗场,是他无数个午夜里的梦魇,而他断层的记忆就像蛰伏在心底的猛兽,是他的心魔,时不时会跳出来咬他几口。
这就是他哪怕与她重逢,也没有与之相认的原因。
霓喃将脸埋进掌心里,无数思绪涌上来,让她心烦意乱。
十七岁,在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有个人来到她身边,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送她最爱的绿色小雏菊,为她朗读了无数个动人的篇章,送给她一曲“鲸歌”,陪她走过生命中的寒冬。她不知他的模样,却爱上了那个声音,那是她的初恋。
十八岁,生命里忽然冒出一个“海豚叔叔”,自称是父亲的旧友。他从世界各地给她写明信片,每一年的生日与节日,礼物与关怀如期而至。字迹是唯一能辨识他的存在的证明,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如父如兄如友,是她心底最纯粹的温暖。
二十四岁,在海里命悬一线时,她在心里祈祷,希望小哥哥或者“海豚叔叔”能来救自己,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寻寻觅觅许久,却不知道,她找的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当她终于找到了他,当她甚至没有认出他来,便在数次的偶遇里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她对他交付信任时,他却抛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给她。
这道选择题,他负责出题,却不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