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眨眼已是欣欣三月,皎梨残飞,荼蘼新盛。京师里开殿试,惠德却借病不出,请内阁众阁员会同六部首魁堂官监考,自然了,家有子弟会考的官员自当避忌,便由潘懋领着十几位官员当堂。
入场那日不见花绸归家来送,独有奚缎云与一众家人将奚桓送至门口。送完踅入奚甯房中,见三个丫头坐在廊外做针线,招呼了两声。丫头们起身行礼,“姑奶奶来了?老爷还没起呢,姑奶奶屋里坐,给您上茶。”
奚缎云忙摇手,“不必不必,我有事情来问甯儿,你们坐你们的,我自己进去。”
众人因见奚甯待其格外敬重,只好依她,不去招呼,仍旧廊下坐着穿针引线。奚缎云独自捉裙进屋,迎面在正墙上望见大乔的影,便在案上取了线香,焚香拜完,打帘子踅入卧房。
屋内陈设简单,不过桌椅榻案,案上宝鸭焚兽,靠墙放一架多宝阁,并无奇珍古玩,只堆了满架子的书。有一架黄杨木架子床,挂着鸦青的帐,撩开条缝,果然见奚甯阖目在睡,婑媠的眼不见,高高的鼻梁与一对浓眉愈显英武,只是跟个孩子似的,睡梦里抿着唇咂嘴。
奚缎云笑笑,不忍吵他,正欲撒帐出去,谁知他陡地抬手一拽,将她拽倒在怀,唬了她一跳,撑起来拍他,“要死,你装睡吓唬我!”
他振着胸膛发笑,揽着她的背又使她扑倒下来,撩开眼皮瞧她一眼,“送走桓儿了?”
“叫我起来,仔细丫头进来瞧见!”奚缎云复撑起,脸悬在他脸上,对望一瞬,蓦地嘻嘻笑起来,“什么时候醒的?”
“你在廊下与丫头说话我就醒了,闭着眼听见你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偷看我。”
“谁偷看了你?!”她拍他一下,端坐起来。正理云鬟,不妨又一把被他捞下去,“做什么?丫头真格进来了!”
“不怕,我不叫,她们不敢进的。”奚甯就搂她在身上,怕弄散了她的头发,不好造次,只是对着亲一亲,“桓儿去了?”
“去了,真格你这个当爹的不像个当爹的,说你不疼他,你又比谁都疼,说你疼他,他入场殿试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说送一送,叮嘱两句也好呀,你却倒在屋里睡大觉。”
“不是我贪睡,”奚甯翻身将她放平在枕上,撑着脑袋,往她对襟里露出的一截皮肉看,手就解起她的衣带来,“为着今日内阁与六部堂官还有翰林院的监考,昨夜赶着就将许多事情议定,到四更才归家,你瞧我都没去你屋里请安。好在今儿我有儿子参试,我不得去,还能在家歇一歇。”
说话间,业已解开了她抹胸的带子,揭外衫的衣襟。奚缎云忙把两个胳膊护在胸口,飞眼嗔他,“那就好好歇着嘛,又闹什么?”
一眼瞪得奚甯似一片锦缎,被个暖呼呼的熨斗将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熨得酥酥的,埋下去在她颈窝里又亲又蹭,“早上起来,就想闹一闹。”
奚缎云软化了骨头,要推也推不动,横波一盼,想出口埋怨,一开口话还没出来,先泄出一缕不成调的声音,软绵绵间,他却把坚坚的身子罩了上来,胡乱磨缠半日,到晴光破窗入帐,才算了结一桩事。
奚缎云还有些喘喘的,又恐怕丫头进来,忙起身系衣裳扎裙,又想起晨起不见花绸来送奚桓,因问:“绸袄已好些日不见家来,你在衙门里见着单煜晗,可听他说起过绸袄,是不是她病了?”
大约是一番鸳鸯弄帐,将她弄得色容添彩,风流绰约,身被珠围翠绕,好不动人心魄。
奚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爬起来,龙门架上拣了件水天碧的圆领袍套上,扭头与她笑,“妹妹若有什么事儿,少不得会打发人来说,没说就是没事儿,你只管安心。别时时操心这些事,今日内阁六部翰林院监考,索性我偷个空闲,带你出去逛逛。”
“可她也近一个月没回了,往常三五日就要回来瞧我的。”说到此节,有些悻悻地把腿放下床来,走到跟前替他栓腰带,“是了,大约是从前回来得多了的缘故,魏夫人少不得要唠叨几句。也怪我,嫁了个女儿,自己却不省事,还当她是姑娘一样,时常请她往家跑。”
又为他带好半额网巾,两个人走到外间,奚甯走到正墙下,点了香,对大乔拜一拜,往榻上去,“如何怨自己?是你的女儿,就是嫁给仙班里的神仙,也该时常下凡来瞧你。别顾着自艾,去换身衣裳,包着要用的东西,我带你出门去。”
奚缎云有些转忧为喜,“咱们往哪里去?”
“往千虚观去打醮,岳父大人今日传话过来,说是阖家今日往千虚观去,我有事要与他老人家商议,正好带着你去逛逛,你也好与小乔说话。”
奚缎云难得出家一趟,当下高兴起来,眼见着屋里没丫头,便吊着他的脖子亲一亲,“我正想去为绸袄拜一拜神,求她早些生下个孩儿,只是怕折腾下人们,不好去得,耽误至今,多谢你想着。”
奚甯搂过其袅娜纤腰,趁势回亲,唇舌相缠中,低声发笑,“也好,你也为自己求求三清真人,给我也生一个孩儿。”
“胡说!”奚缎云抬手打他,嗔怨不跌,又因大乔在墙影上,愈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春日映着粉面光华,把奚甯看得骨头酥了半边,将她搂抱在怀里,脉脉晴丝,就在离离合合的唇舌间闪烁,像噙着一颗救命的珍珠,我吐给你,你吐给我。
这朱门中车马奴仆大张旗鼓地出去,那绿户里范贞德红光满面地进来,如今做了太常寺寺丞,装束得益发荣光体面,瘦高的骨架上挂着件空落落的洒金蝠团纹直裰,走起路来衣随风荡,十分有官样子。
信步跟着小厮走到书房里,见单煜晗笑脸起身迎来作揖,“范大人,稀客稀客,虽说常在衙门里打照面,却难得在家一见。快快请坐。”
“大人如今是我的长官,哪里敢劳大人如此大礼,大人先请!”
两个人相邀到墙根地下落座,单煜晗使毕安上了茶果,又另吩咐治席摆酒,寒暄一阵,走到小厅上来吃酒,请了一个唱的在下唱了一套《折桂令》。
唱毕后,单煜晗见范贞德有些缄口之色,便使粉头退下,执斝请他一杯,“我料定范大人今日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协商。大人不防直言,若能相助,我必尽力而助就是了。”
漂亮话一说,范贞德见其亲善有加,打量着卖这一回人情,往后仕途必定通顺,适才迟迟说起来意,“今日造访,原不为托赖大人什么事,只为一个要紧的消息,我想来想去,无人排解,只好说与大人听听。”
“噢?”单煜晗斜毕安一眼,待他出去,亲自筛了酒,“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你我私交如此,不必吞吐。”
“那我便直言不讳了。大人也是知道的,想当时我小妹嫁与奚大人为妾,在他家中饱受冷落,倒是拙荆常去陪伴说话,一来二去,便与他家下人有些熟络。谁知前不久,听他家下人说起,奚大人暗里竟与他那位姑妈互有首尾,大人道这事儿奇不奇?”
话音甫落,单煜晗手上玉斝惊落在案,“叮咚”一声,如水敲在他额间,便如涟漪在他面目上微荡起一抹粼粼笑意,“这事当真?”
“若不当真,下官也不敢来告诉大人。”范贞德洋洋瞥他一眼,端起了腰板,“起先听说,我也不敢信,因此叫那丫头留心看着,那丫头暗里瞧了许久,发现那二人早有了夫妻之实!我朝律法,同姓不可为婚,为婚者婚姻无效,长幼不得有私,有私者杖刑一百,他们两家虽说是认的宗,既认了,又互有往来,是不是同宗,就看怎么定案。横竖同宗奸尊,或处绞刑,奚大人官居高位,知法犯法,岂不要罪加一等?”
半晌,单煜晗陡然泄出笑声,离坐起来,围着案信步几圈,胸膛里的快意恨不得飞出九霄,却碍着范贞德在此,不显出来,依旧气定神闲,“大人所说的那个丫头,能否为证?”
“自然能,不能还敢到大人面前说嘴?”
“好、好。”
单煜晗怀笑点头,满腹心志,折于怀内不提。又请回唱的,曲筵连回,许诺少不得范贞德的好处,又嘱咐他将丫头照管好,少不得某日要请其往都察院为证。种种安顿妥帖,便于散席后,等夜间亲自坐了马车往潘家去。
那厢去,这厢已是夜半灯阑,明月当窗。
廊下有两个丫头翠衫红裙转来,提着两只髤漆食盒,却不是往正屋里去,翩转于单府另一处冷清屋子。四下蛙鸣虫声,窗户上长灯静怡,昏昏的烛光无端端熬长了更漏,拉得夜也格外漫长。
门上栓了把金灿灿梅花锁,丫鬟取钥匙开了,走进屋内。那门里便有椿娘急急来拽,拉着二人到案上摆饭,“请问姐姐,爷有没有与太太说过情了,还要关我们姑娘到几时?”
其中个丫头抬着高高的下巴,将椿娘睨一眼,笑得冷淡,“我看姑娘先别着急,这会儿爷不在家,回头等爷得空了,自然去与太太说放奶奶出去。”
椿娘听见,泼口大骂起来,“好个没良心,我们姑娘在这里关了半个月,他不去求求太太,连瞧也不来瞧过,倘或我们姑娘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有人拿他的命说话!”
原来是上回花绸不顾魏夫人劝阻,执意往碧乔胡同去捉拿奚桓闹下的事。那魏夫人当口里阻拦不住花绸,过后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便在家里打定注意,非要将治一治花绸这总爱往外跑的陋习!
于是使人将用不着的一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只等花绸那日归家,便带着人怒气冲冲往屋里来捉拿,“我不关一关你,只怕收不住你的性子,你只管到外头去污了你丈夫与单家的名声。今日我就要拿出长辈的派头来罚一发你,你既在这屋里呆不住,那就换一间屋子睡。给她收拾几身衣裳,锁到那边屋里去,什么时候知道悔改,什么时候放出来!”
当下唬得椿娘红藕两个脸色大变,花绸却并无异色,从容不乱地使椿娘打点了两身衣裳,搬到那边屋里去,因不放心椿娘,也带了去,行前只对红藕吩咐,“你在这里看屋子,若有什么话,往那边屋里告诉我。不许叫那边府里晓得一个字,省得娘担心。”
正和魏夫人的意,锁了们,使花绸在屋里反省,每日使下人送了饭食来,外头只对单煜晗说:“你这媳妇也太不知规矩了些,该去不该去的地方,她都要去踩踩。自进了咱们家以来,从不肯安分一日,不是往这里去就是往那里去,场面应酬竟比我一个侯爵夫人还多。你不要管,屋里自有丫头服侍你,且让我关她几日,收收她的性子才好,以免日后闹出什么不要脸的事,伤的是你的体面、是单家的体面!”
单煜晗向来有些听她的话,又暗忖花绸本不规矩,让她吃个教训也好,便不过问了,每日夜里有丫头服侍,日间又有公务缠身,晃晃一过竟半月。
花绸每日在这里不愁吃穿,还顺势躲开了单煜晗,心里也十分自在,益发不肯认错,眼下由卧房里迤逦行来,拉了椿娘,“不要骂她们,她们也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与她们何干系?先吃饭。”
那丫头见花绸知事,不计较,摆了饭旋裙出去,“奶奶吃了,我们一会儿来收拾碗碟。”
摆下一瓯熏鱼、一瓯火腿并三样素食两碗白米,饭食上并不曾苛待。花绸没事人一般,亲自端了一碗饭放在椿娘面前,挑下巴使她吃。
她吃了两口,气闷得吃不下,搁下碗来,“姑娘怎么不着急?天天关在这屋子里,您倒是松快,每日睡醒来吃,吃饱了窗户底下做针线,累了倒头又睡,权当无事似的。倒是我为您着急得不行,难不成要在这屋子关一辈子?实在不成,您就假意向太太认个错,这会子忽然又十分有骨气起来……”
花绸媚眼横挑,捧着碗怡然一笑,“若放平常,我认个错也就认过错了,这回却不想认。”说着,倒像是她不争气似的把她瞪一眼,“你忘了你吃的苦了?怎么不见他们来向你认个错儿?我就是往日没骨气,如今才要长起骨气来,一定是你与我一齐关在这里,你自家受不得了!”
“我倒不是受不得,只是怕你受不得。”椿娘没好气,握着牙箸将碗里的饭捣着,“嫁到这里来,你又个犟性子,十二分不肯服帖,单煜晗那样的人,我也不是要叫你服帖他,只是想叫姑娘少受些罪。姑娘如今却又与桓哥儿拉扯起来,此时不过为着多回两趟家,就被锁在屋子里,若往后你们闹出事来,我只为你担心!”
见她如此苦口婆心,又曾无端被牵连,花绸有感于心,放软了脸劝她,“你吃你的饭,别的不要你操心,你再耐着性子等几日,桓儿一准儿来接我们回家去住。”
椿娘一霎目瞪口呆,稍刻回缓神来,有些不肯信,“回家去住自然是好,可如今我们连门也出不去呢,如何回去住?就是那边肯来接,这边哪里会放?你瞧太太那副样子,多出两趟门就怕坏了她单家的名声,我们回娘家去住,她还不得跳起来?”
“哎呀……”花绸缠她不过,只好放下碗来,与她交头接耳将那日奚桓定下的计与她细说一番。
只见椿娘两个眼骨碌碌打着转,抬到天上去,便把一弯细月转下来,寒兔一去,金乌再到。
第二日大早,椿娘已在窗下翘首以盼,隔着绮纱瞧外头,只见廊下空空,并无一人,正盼得心焦,却见花绸醒了,只得过去搀起她来,外间端水进来洗漱,镜前挽发。
花绸临镜瞧她眉黛轻蹙,好不着急的样子,便捂嘴笑,“你瞧你,像是比我还急些。”
椿娘梳好发,又往榻上去叠被,一头僝僽轻语,“不瞒姑娘说了吧,自打上回出了那一遭事,我总是心里毛毛的,看见单煜晗就有些害怕,与他递个茶,不小心碰着他的手,都要吓出我一身冷汗。能回家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花绸妆台前搦转纤腰,想自从出了那回事,她面上倒过得快,不曾抹眼掉泪,可心底里如何过得去呢?
于是轻叹着过来,握起她的手,“桓儿先前就说叫我用了这法子他好来接,是我怕闹起来耽误他殿试,因此拖到今日。你放心,他昨日殿试毕,今日一准儿送东西来。咱们回去住些日子,就是日后单煜晗去接,我也不再带你来了,你就留在家伺候太太。”
说话间,听见窗户上“笃笃”敲了两声,外头立着抹纤影。花绸过去,透过茜纱瞧见是红藕,立时迸出个笑来,“你瞧外头窗户也上了锁,打不开的,你只把东西从窗缝里塞进来。”
“嗳,”红藕应着,将一个信封塞进来,一头嘱咐,“桓哥儿说不可擦多了,只怕痒得你受不住。”
“就他蝎蝎螫螫的,不妨事。”
花绸接了东西,追她回去,拿了信封到床上打开来瞧,里头却是短短两截嫩枝,上头结了好几片叶。
椿娘挨着看一看,心下好奇,就要伸手去抽枝桠,被花绸狠拍一下,“这个叫山漆,摸上人身上就要起红疹子,痒死个人呢!京城里不常见,也不知桓儿哪里弄来,你且别碰,先收起来,等午间送饭的丫头过来,我先装出发热的样子,你好叫他们告诉太太请大夫,大夫来前,我就抹在身上,必起疹子。”
两个人小心折起信封,塞在枕头地下,静待太阳悬空,树荫移窗,丫鬟提着食盒送来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