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蒋鼎文的“坐守”战略终于迎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从许昌出发向西迂回的日军第12军坦克集群和骑兵部队,攻占临汝后继续向西北快速推进,于5月上旬攻占了洛阳南郊的龙门。5月13日,日军坦克部队开始从南面向洛阳攻击。与此同时,日军第63师团由郑州向西进攻,突破国军第4集团军的嵩山防线,沿黄河南岸西进,5月11日到达洛阳东郊。随后,日军第63师团的攻击势头丝毫未减,它以部分兵力从洛阳北面进行穿插,13日到达洛阳西面重镇新安附近。
同日,日军第1军的两个dú • lì旅团在渑池北的白浪渡强渡黄河,突破了国军新8军的河防阵地,从西面逼近洛阳。
至此,蒋鼎文的黄河防线从东至西,被打开了四个巨大的缺口,号称“固若金汤”的黄河防线终于全线崩溃。
随着黄河防线的崩溃,蒋鼎文上将的精神也濒临崩溃。他先把一战区长官部撤到新安,没过两天,日军又逼近新安,蒋鼎文半夜带着幕僚和参谋人员逃到洛宁。还没喘过气来,洛宁又告危急,蒋鼎文再次落荒而逃。这次他吸取汤恩伯被民众打劫的教训,不敢再坐吉普车,而是以陆军上将之尊骑在毛驴背上,远远跟在汽车后面逃命……
经过一番失魂落魄的奔逃,第一战区长官部总算从洛宁退入绵亘于豫西南的伏牛山中。
蔡继刚随暂编15军军部和87军余部一路风餐露宿,沿途与日军零星部队打了三次遭遇战,战斗规模不大,却伤亡惨重,此时已是人困马乏。当他们艰难地突进到龙门南面的鸦岭一带时,突然遭到日军的猛烈炮击,部队一下子被打乱,刘昌义下令后撤五公里才稳住阵脚。派出的侦察兵报告,日军只是炮击,而步兵却没有出动,显然敌人的目的是进行火力拦截,并没有把这支部队太当回事。
这时道路两旁忽然出现了许多从洛阳逃出的老百姓,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蔡继刚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车流中还有洛阳中央银行运钞票的汽车,这几辆运钞车拼命按着喇叭,押运的士兵不断地朝天鸣枪,驱赶前面挡路的人流。
蔡继刚上前拦住运钞车,命令押车的士兵下车。那个士兵见有人居然敢拦车,刚要破口大骂,猛地看见蔡继刚的少将领章,连忙跳下车立正站好。
蔡继刚用和蔼的口气问:“这位弟兄,洛阳的情况如何?”
“报告长官,我们是10日从洛阳突围出来的,那时敌人的包围圈还没有合拢,听说日本人11日开始攻城,城内已抵抗三天了,我们这几辆运钞车是因为逃难的难民堵了路,走了四天才到这里。”
“有没有前去解围的部队?”
“我没看见,路上只看到向西撤退的国军队伍。”
“谢谢这位弟兄,你可以走了。”
蔡继刚同刘昌义军长商议道:“这里道路阻塞,又有强敌拦截,我们不如把队伍拉到洛阳西郊,看看能否遇上友邻部队,等问明了情况再作决定。”
“也只能这样了,我们这点残兵,不要说打不进洛阳,就是打进去了又能怎样?”刘昌义无可奈何地说。
部队向西北方向行进了约一个小时,遇上一支向西撤退的国军部队。这支部队看样子刚刚打过仗,士兵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个个都是满脸烟火色。
蔡继刚拦住一个上校问:“上校,请问贵部是……”
那位衣冠不整的上校瞟了一眼蔡继刚的领章,举手敬礼道:“报告长官,我是第83师281团团长于运昌,我们团刚刚在龙门抵抗了两天两夜,昨天龙门东山被日军占领,师部命令我们向西撤退。”
“现在是哪个部队在守洛阳?”
“15军和94师。”
“上面有没有派部队增援洛阳?”
“不知道,我只听说蒋鼎文司令逃跑了,洛阳守军各自为战。长官,我劝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这会儿跑还来得及,谁会当冤大头往洛阳城里闯?”
15军军部的一个参谋解释:“我们是奉汤长官之命增援洛阳的。”
“什么时候的命令?”
“5月11日发出的。”参谋答道。
“恐怕这是一道无效命令,蒋总司令5月6日就跑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那个上校没好气地说道。
蔡继刚和刘昌义面面相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昌义愤愤道:“这么说,汤恩伯完全知道洛阳的情况,他命令13军往伏牛山里跑,倒是让我们往火坑里跳!”
那个上校劝道:“长官,洛阳失守是早晚的事,你们去了也是飞蛾扑火,我看还是跟我们向西撤吧。”
“老蔡,我们向西撤吧,我还想给暂编15军留点残家底。”刘昌义建议道。
“蒋长官和汤长官就这么指挥,一切忠言听不进去,以致局势如此不堪,我蔡某光杆督战官还督什么战!罢了,西撤就西撤!不过西边路上更不太平,我估计这200里河防不止撕开了两个口子,麻烦事还在后面呢!”蔡继刚气哼哼地说,他想起自己的建议一再被否,也不愿再往死路里闯了。
刘昌义和那位团长告别,请他们赶快上路。
满堂悄悄对蔡继刚说:“长官,这里离俺家太近了,俺想和铁柱回家看看,行吗?”
“满堂,你现在是国军军人,当兵的谁没有家?不要说部队处于危难之中,就是平常部队在行进中,离谁的家近,谁就回家去了,成何体统?你还好意思提这个?”蔡继刚一脸的不高兴。
满堂偷偷向铁柱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了。
洛阳城内中日两军正在进行惨烈的厮杀。
古都洛阳不光是历史文化名城,其战略地位也非常重要,有“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之称。洛阳地处中原,西依秦岭,东临嵩岳,北靠太行,南望伏牛。这里曾是国民**行都,又是第一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对这个城市日军志在必得,蒋介石命令蒋鼎文死守洛阳,但5月6日蒋鼎文却率先弃职西逃,洛阳城内一时群龙无首。
主帅跑了,这个烂摊子总要有人去收拾,最后还是由第14集团军司令官刘茂恩出面,承担起洛阳保卫战主帅的角色。在第一战区大军匆忙西撤的喧嚣中,有三支部队被留了下来保卫洛阳,它们是15军的64师、65师和14军的94师,全部兵力只有七个团,兵员严重不足。15军军长武庭鳞是伊川人,副军长姚北辰是洛阳县人,15军大部分官兵为豫西人,因此,这支部队的战斗士气十分旺盛,官兵们认为保卫洛阳就是保卫家乡。
5月10日下午,远在重庆的蒋介石见有人出来收摊子,他略感欣慰。守洛阳是当务之急,蒋鼎文渎职一事先放一放,以后再收拾他。蒋委员长的命令是:“若15军固守洛阳10至15天,即督促外围大军增援洛阳。”
遗憾的是,自抗战军兴,几乎每守一城,蒋委员长的命令都大致如此:死守若干天,必有大军前来解围云云……事实上兑现的时候少之又少,几乎每次都是增援无望,守军即将伤亡殆尽才接到允许撤退的命令。对这样的命令,国军将领们早已习惯了,守就守吧,不要问为什么,何时部队打光了,撤退命令自然就来了。
一开始,日军主攻部队第63师团师团长野副昌徳中将显然没有把守城的这几支杂牌军放在眼里,他夸下海口,宣称“‘菊兵团’最晚于17日攻占洛阳”。
洛阳保卫战于5月11日打响,日军首先进攻城东郊外七里河阵地和西郊关帝庙阵地。64师和65师官兵凭借梯田斜坡、悬崖壕沟及修筑的半永久性工事顽强固守,与日军逐村逐地进行争夺,多次在逆袭中展开白刃格斗,攻守双方均伤亡惨重,战斗从开始便进入白热化。激战至22日,守军除一部分固守洛阳东西车站外,主力全部撤到城里准备巷战,日军野副昌徳中将对洛阳城仍是可望而不可即。
5月22日中午,中美联合航空队的飞机给守军投送了蒋介石的手令:“着仍固守洛阳,勿轻信谣言,至迟一星期,我必负责督饬陆空军增援洛阳。”
手令倒是很鼓舞人心,可援军在哪里呢?
第一战区并不是没有部队,而且这些部队此时都在洛阳附近。问题是,战区的正副司令长官都消失了,谁来指挥调动这些部队呢?
在派系林立的国军系统中,军队私人化的痼疾根深蒂固,军队将领之间互不买账,高级将领往往指挥不动下属部队,最后搞得只有独裁者一人能指挥全国军队,但战况不好时,连蒋委员长也指挥不动。蒋鼎文、刘峙等人拒绝执行驰援洛阳的命令,对此蒋委员长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一战区的特点是,全部兵力由汤恩伯和蒋鼎文两大集团组成,其中汤恩伯集团作为机动兵团归中央直辖,但因配合作战的需要,名义上划归战区司令长官指挥。而蒋鼎文集团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负责防守黄河防线,因此被称为“河防军”。这样的隶属关系弊端甚多,因为这两大重兵集团的长官谁也指挥不动谁。
现在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率先弃职逃跑,副司令长官汤恩伯率部避入伏牛山区。这两位陆军上将倒是可以在伏牛山里会师了,但聚集在洛阳附近的河防部队各军师却群龙无首,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各军师的长官此时考虑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将自己的队伍带出这块险地,谁还有心思去当冤大头驰援洛阳呢?
蔡继刚随同暂编15军军部撤往渑池以南的山中小镇翟涯。在他们到来之前,第36集团军司令官李家钰带着他的司令部人员和47军一部首先来到这里,尔后第64集团军司令官刘戡也带着部队赶来。紧接着,高树勋的第39集团军司令部和新8军在黄河防线上被日军打垮,损失惨重,他们也慌不择路逃到这里。
这个山中小镇顿时热闹起来,不到两天时间竟聚集了三个集团军总部和暂编第4军、第14军、新8军和第47军多个部队的番号,小镇上人喊马嘶,挤得是水泄不通。
尾随新8军从黄河岸上追来的日军第1军59旅团,这时也追到了离小镇20公里处,已经和新8军的警戒部队接上了火,小镇上已经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枪炮声。
蔡继刚和刘昌义等人是最后到达这里的。蔡继刚进镇后看见的第一个熟人是李家钰,他坐在dàn • yào箱上正专心致志地用毛笔写字,身边的一群卫士持枪把他围在中间。
蔡继刚向李家钰打招呼:“李司令,敌人快追上来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写字呀?”
李家钰神态自若地说:“云鹤老弟,你看看我的字怎么样?”
蔡继刚看了一眼,这是个横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句诗:
“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蔡继刚心里一沉,这位中将司令官似乎已作好死的准备,这可不是好兆头。蔡继刚回答:“其相兄的字是好字,不过这两句诗用得好像早了些。”
“哦,云鹤老弟,看样子你懂诗,那我可得考考你,这两句诗语出何处?”李家钰微笑着问。
蔡继刚也搬了个dàn • yào箱,和李家钰相对而坐:“那我就献丑了,这两句诗出自清代袁枚的《哭鄂制府虚亭死节》,袁枚是哭他的朋友鄂荣安,此人号虚亭,是雍正年进士,乾隆年时任西路参赞大臣,为平定xīn • jiāng阿睦尔撒纳叛乱,力战自尽。原诗是‘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其相兄改君为国,一字之差,是为现代军人,愿为国家战死沙场,而不是为某个人尽忠而死。”
李家钰淡淡地说:“有个老部下一直向我索字,我拖了两年没有写,今天他又提出来,虽然这里不是写字的地方,但我想还是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否则怕是没有机会了。”
“其相兄所言有些悲观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有这么多部队,战士们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只要战斗意志不垮,就大有回旋余地,总不能三个集团军总部全被敌人一锅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