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爷子的喉咙上钉着一把很薄的刀,刀身微微颤动着,被不断涌出的血染得绯红。
老爷子倒下的方向正对着床头,他的血河流般向略微低洼处涌去,在阮临霜的四周形成了环状的汪洋大海,小姑娘的手掌底下全是温润的血腥味,老爷子涣散的瞳孔正对着她,撕裂的喉管使老爷子说不出话,但他的口型却道,“别怕。”
“……生死自有时。”
木桑国的大祭司,从他十岁被授予尊荣时,便看清了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
别人关在高墙深院中还能有个朋友,养只狗或猫,巫衡罗年少气盛时也曾尝试过,他将小太子的爷爷引为知己好友,每天卷个铺盖从祭司院中跑出来,就为了听王上说外面的花花世界。
离得近了,巫衡罗便会做梦,梦见风华正茂的王上被一箭射死,梦中尚且悲痛欲绝,醒来更是莫名紧张,他因此自学盯梢,王上蹲坑他要在旁边敲门,敲三下里面就必须回应,否则就冲进去救驾;与妃子同寝,他要呼朋唤友,搬个凳子在旁边纠正姿势。
然而他所见到的东西却不由他自主,王上还是二十八岁死于箭伤。
这是巫衡罗第一次认清了神谕的冷漠无情,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上百次,他这一生太久太长,祭司院门口种着的长青柏都耗死了一轮,他才遇到了而今这个小太子……
老爷子怕自己死后的样子吓到阮临霜,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目光停在屋顶上,微凉的风掺杂着水汽吹在他的鼻腔中,桌子上晃动的烛火像一轮温煦的太阳,小太子在喊什么,老爷子已经听不清,但他还记着小太子六岁刚遇见自己时,手里拿着一捆从皇宫送来的祭文,小孩子抬起头踮起脚,拽了拽自己披下来的头发。
那时候小太子说了句,“您累吗?”
“您头发都白了,一定活了很久很久,”小太子一脸认真,“我才六岁,已经觉得读书、喝药、讨父王喜欢很不容易了,您这么老,心里一定很累吧?”
小太子示意他将头低下来,轻轻摸了摸老祭司的头顶,“希望您可以快乐些,这样我每次来找您送东西,心里也会快乐些。”
濒死的老爷子心想,“世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希望小太子能够好好活着。“
“其实老天待我不薄了,我少年时有体贴宽容的朋友,中年时有意气相投的妻子,老来有个倔强的女儿和忘年的知己,总也够了……可我想,此一去就不投胎了吧。”
太累了,这辈子做工抵得上别人两三辈子,还是当个死人舒坦些,永远长眠。
“老爷子。”柴筝根本不怕这些红色的血,她半生都浴在其中,即便身量缩小体力减弱也并不影响,她离老祭司是最近的,能够相互说上话。
她道,“走吧,别硬撑着了,我会好好帮你看着小太子,我要是能长命百岁,他至少也能活到九十九。”
柴筝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很轻,但老爷子却从这几句话里察觉到了什么……
精疲力竭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不过瞬间,他血红色的瞳孔缓缓扩散,里头终于没有了光芒。
小太子想冲过来,却被柴远道给拦住了,鬼面人的肩膀绷得笔直,握住兵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泛青。
鬼面人冷笑了一声,说话时却有些犯虚,“怎么,堂堂柴国公也想反悔,干预我木桑国之事?”
“唉,我这惹祸精投胎的女儿啊。”柴远道摇头叹气,十分无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木桑国的大祭司没有为琳琅所杀,这件事我们不可管也不能管,可惜现在,我们却不能不管。”
木桑国内对废太子存有异议,大部分的老臣还留着恻隐之心,他们当中有不少已经被克勤王替换,但毕竟造反者根基不稳,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上下一心。
至于大祭司——
他是民众的信仰,是木桑国活着的神明,就算克勤王已经找到了替代品,仍是怀有一线希望,能将大祭司迎回,做他掌心不吭声的傀儡。
然而现在大祭司被赵琳琅所杀,倘若有刺客逃回木桑国内将消息传给克勤王,他大可借此激化矛盾,到时候木桑与大靖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像柴远道跟柴筝这种常年带兵的人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已经陷进罗网中,今日在客栈中的所有刺客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老爷子真够狠的。”柴筝想,“筹码全无,只剩一条命了,还能这么利用。”
鬼面人既然能够担任首领,反应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圆环扫落屋中唯一的光源,灯花坠地,溅落几点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