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心念
洛元秋后退几步,顿时醒悟过来。是那些在迷雾中的影子,它们找来了!
火堆瞬间一暗,妇人惊惧道:“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怪物?!”
老人厉声道:“快走!这些是天魔,千万不要被它们抓住!走,想活命就快些离开!”
说完他健步如飞,率先冲出洞去,那一男一女紧随其后。洛元秋捡起水袋挂好,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原本幽蓝色的冰全部已经转为血红。那冰层后的血色仿佛有种难言的诱惑,像有人在耳边呢喃轻语,充满引诱地抚摸过脖颈脸颊,温柔若微风,令人忘了这满壁绰绰鬼影,不禁沉湎其中,陶然欲醉。
“……走,别停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着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冰洞中,那男人忍不住跑到老人身边,道:“你的符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人道:“还未到时候!”
他们身后接连传来哗啦声,洛元秋微微侧头,看见一处冰壁裂开一道缝,红光泄了满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缝里挤出来,手臂长过膝盖,蹒跚走了几步,直立站起,朝他们追来。
妇人问:“前辈,这要如何才能出得去?”
老人道:“先找寻踪符,跟着它走,出了这洞再说!”
男人慌忙避开一处快要破开的冰壁,追问:“那道符在何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人气喘吁吁:“那姑娘呢?快让她来帮我一把,我支撑不住了……”
那道悬在空中的银线若隐若现,像随时都能消失不见。洛元秋闻言几步走到他身边,握住老人手臂,便看见那道银线骤然亮了起来。
老人得了她的助力,精神稍稍振奋了些,急忙催促道:“走,跟着线走,切记,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停!”
连绕了数个冰冻,银线终于到了尽头,倏然一闪崩断。这时候冰洞里到处都是泼血般的红光,黑影相互挤压走来,临到洞口,外头便是洛元秋先前进来的冰窟。她与老人先走了出去,妇人与他们只差几步,也快步出了洞。
这时便听后面传来一声惨叫,那男人距离洞口不远处被追上来的黑影拖住了腿,艰难地在地上向前爬着,他面上涕泪纵横,哭喊道:“快救我,救救我!”
妇人脚步一动,老人却按住她的手道:“别去,那是天魔,杀不死的。”
冰窟中回荡着男人的哀嚎,老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便看见一道人影冲向洞中,那妇人惊呼一声,道:“她怎么去了?”
洛元秋一把拉起趴在地上的男人,见他双腿被黑影拽住不放,抬手就是一剑斩下,黑影化为雾气散开,重新分为两道。男人慌忙站起,身后越来越多的黑影追来,挤满了冰洞。洛元秋看他脚步不稳,一脚踹在他背后,将他踢出洞去。四周黑影覆满了冰壁,又有无数影子从她头顶垂下,洛元秋不紧不慢避开那些影子伸向她的手,连衣角都不曾让它们碰到。
她眼中映着满洞红光,面容犹如蒙上了一层煞气,唇色却鲜红欲滴。在黑影们扑来时她毫不犹豫地翻身一滚,听见老人喝道:“走!”
一道白光从他手掌飞出,落入黑影当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四人被扑面而来的气浪向后推去,栽进深雪里。
刹那之间整个冰窟都在震动,不断有冰柱倒下,雪雾扬起,在冰窟中弥漫开。洛元秋从雪中站起来,那男人惊魂甫定道:“那些东西……不会、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老人道:“你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会落到末尾?”
男人眼神游移,面上带着几分恍惚道:“走过一处洞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分明看到了那样东西,就在那洞中,有金光照出……”
“你被天魔蛊惑了,”老人不耐烦道,“这洞不过是寻常的洞!”
雪雾散去大半,方才他们逃离的冰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不断有风吹进来,隐隐透出光亮。
妇人不敢走进,远远看了一眼说道:“像是出路,但不知是不是。”
老人道:“有光吗?”
妇人道:“有,不过似乎有些深,通向何处尚未知晓。”
洛元秋走到那窟窿边,风雪从石缝中涌入,冰上赤红已经褪去,那些黑影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老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看了几眼,道:“天魔应该躲到冰后去了,趁机会赶快离开!”
洛元秋听了微感奇异,诸人分明是初到此地,但为何这老人竟如此清楚?她心中涌起一丝古怪,总觉得哪里有异。
老人说完身形略有不稳,妇人见状忙上前去搀扶他,却被老人轻轻推开,老人拍了拍身上的雪粉,余光向身后一瞥,道:“先去看看他。”
男人还躺在雪中哀声叹气,洛元秋将手指伸到夹缝外探了探,感觉外头似乎更冷。她收回手在自己胸口虚按了按,思量着宋天衢所说的那道封印是否已经解了。
万法消弭,她确实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方才召出青光剑时便已是强弩之末,恐怕难再撑多久,却也因祸得福,莫名解开这道封心的印记。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以匕首再次在自己手上划一刀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她只得揉了揉手腕,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那男人坐在雪中,裤腿撩起,适才被黑影抓住的地方已经发黑,这黑色花纹如有生命般顺着他的双腿蔓延。
“被天魔触碰到的人,就会变得与它们一样。”老人沉声道,“你若是斩断这双腿,或许能保住性命。”
男人脸色难看:“我要是真截了双腿,不必多说,只怕马上就要死在此处了!”
洛元秋暗中点头,以此地奇诡而言,的确不能失了双腿,否则一旦被扔下,势必难逃一死。
男人放下裤脚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这黑纹并未影响行走,冷笑道:“留着这双腿,我还能自己走出去,若没了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事来!”
“既然如此,”老人道,“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那男人啐了口唾沫,朝洛元秋道:“姑娘,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若能出了这山,我定当全力以偿!不过现在我这条命能否留着还难说……”
洛元秋不答,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逐渐愈合的伤痕,现下只剩一道浅浅白印,不用多久,这道白印也会消失,掌心便又是光洁如初的样子。
既然万法消弭,她都难以将飞光召出,为何这伤口还会自行复原?难道这与她身上这道封印无关,或许又是另一种她所不知的法术?
“……进山是为了寻人,实不相瞒,我亏欠他良多,也不知陪上这条命,能不能还得清。”
男人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妇人见状似有几分同情,道:“走罢,若存此念,或许便有相见的一日。”
洛元秋心倏而一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话,却一时想不起来。
老人走在最前头,在他们身后,冰窟中不断传来重物落地发出的轰然声,那些冰柱再也难以支撑,缓缓倒向地面,扬起漫天雪雾。
“果然时机不对,那道符丢的太早了。”老人说道,“否则便能不毁了这冰窟,只将洞穴炸开,另辟一条路。但谁又能想到,这些洞外竟会是深渊呢。”
妇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尽快离开此地,这冰窟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四人快走在雪中,身后轰隆声由远及近,仿佛有凶兽在后追赶。忽然那男人说道:“有风!”
老人道:“那就不会错了,这洞深藏地下,若有风处,必然就是出路。”
妇人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变了,急切道:“这冰里的光怎么又变成了红色?”
洛元秋闻言转身看去,尚未倒塌的冰柱果真渐渐转为深红,放眼望去,满洞都是血一般的赤红,从冰窟深处慢慢涌来,雪雾后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鬼影。
男人急促地喘了口气,眼中惊惧难掩,低声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天魔,是这阴山之中的一种怪物,不死不尽,相传是由人的妄念转化而来。从古到今死在阴山中的人,最后都会化为此物。”
老人凭空抓了一把,感知了片刻道:“向这边走,快!”
男人脸色苍白,问:“难道我也会——”
一旁震动的冰壁染上赤红,突然出现在冰后的鬼影仿佛在回应他未说完的话。它们贪婪地附着在冰后,利爪在坚冰上留下道道深痕。
不断有碎石冰棱从他们头顶落下,整个冰窟都在晃动。那些冰后的红光显得格外妖异,随着晃动愈发剧烈,无穷无尽的影子也在冰壁后显形,甬道中尽是扭曲的光与影。
老人叹道:“天魔乱舞,赤血没世,好一条修罗道!顺着此路向前走,或许便能走到炼狱深处也未可知。”
妇人道:“这世上当真有炼狱吗?”
老人道:“怎么会没有?人心即炼狱,一念之差,便会永坠无间。”
洛元秋身旁的男人不住喘气,他脸上映着红光,像被泼了一盆血,眼珠向外凸起,嘴巴张的老大。他极力想掩盖住恐惧,装作若无其事,但洛元秋还是看见了他发黑的手指。
黑色的花纹已经爬到了男人的耳后,他犹自不知。
少顷,四人眼前一亮,光从一道狭长的石缝间照进来。那缝隙深而长,向上望去,当真如幽魂在地下仰望人世,令人生出遥不可及之感。
老人说道:“须得爬出去才行。”
后有鬼影红光,诸人不敢耽误,借着这缝隙中岩石壁缝卡住身形,接着慢慢向上爬去。
等爬到了缝隙外,人人皆已精疲力尽,从雪中站起来打量四周。
到处都是雪,缝隙两旁便是寒雾缭绕的深渊,陡崖峭壁,稍不留意便会掉下去。洛元秋看见远处雪山逶迤,在明亮的天光下犹如淡墨铺陈,闪过微渺光芒。
雪峰上风声呼啸,天幕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四人艰难跋涉攀至高处,洛元秋回望那道缝隙,云雾中那山的样子好像一只从深渊中向上攀爬的恶鬼,漆黑的山上怪石嶙峋,仿佛是它的爪牙。
她不免有些怀疑,这难道就是终点吗?这雪峰之巅,巍峨高山,真是就是千百年来流传的阴山腹地?
老人咳嗽了几声,艰涩地吐了口气,道:“终于……出来了。”
男人跪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掌心,黑纹已经蔓延到他的脸颊。
那妇人绾发整衣,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男人双颊深陷,唇齿间都是血,他勉力站起,双手黑如焦炭,转眼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像一具骷髅般站在雪里。
“生死由命,”老人则道,“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走了不过几步,又重重跪回雪上。他爬到洛元秋脚边,说道:“姑娘……姑娘,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
洛元秋俯身听他说话,男人低声道:“我有一个、一个侄女,在深山修行……因我错了事,害她们一家不得团圆,你若是能离开此地,请为我找到她,告诉她——”
洛元秋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的人,指尖都颤抖起来。
寒风裹挟着久远的记忆呼号而至,日出,云海,群山,以及年幼的她对师伯所说的话,那句“我不要恨他们”清晰地回荡在洛元秋耳畔。
但这真的就是她心中的答案了吗?
那些往事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趋逼近的死亡,冥冥中已成定局。难道仅凭这么一句话,就可将生死抛下,全然不在意了么?
她心神大乱,暴怒之下一把拽起男人的衣襟,将他往雪地用力一掼,想让他说个明白,却听身后老人道:“当心!”
洛元秋眼前晃过一道雪亮刀光,刀刃紧贴着她的脸落下,那男人竟还有余力从雪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吼道:“她好歹还活着,而我就要死了!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着?都去死吧!“
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完,男人毫无章法地挥舞短刀,发出愤怒的叫喊,洛元秋避过他几刀向后退去。细碎破空声响起,洛元秋转身看去,男人胸膛上已多了支飞箭,他手中短刀落入雪中,无望地仰头看着天空,眉心被黑纹彻底覆盖,喃喃道:“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为何死的不是你们……”
洛元秋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妇人拉好衣袖,仿佛那支飞箭并非是经她手射出的。她敛眉柔声道:“倘若先前在那洞中,你不因一时贪念而落于人后,又如何会得了这等下场。”
言罢她对洛元秋温和一笑:“姑娘不曾被他伤着罢?”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迟疑地摇了摇头。
妇人微笑道:“既然无事,那就上路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洛元秋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边,伤口微微有些刺痛,深倒是不深,只是再近一寸,大概就能斜刺入她的喉咙。
那妇人显然是有意而为,箭的目标不是这男人,正是洛元秋。
她要杀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洛元秋随手在衣袖上抹去血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男人的身体大半已经化成黑水,慢慢渗进雪里。他的五官扭曲成诡异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绝望与嘲讽,定定看着天空。
洛元秋想了一会,拔出那支短箭。箭镞与箭身接连之处似有些机关,她捡起短刀劈开箭身,涌出一滩深绿色的水,色泽艳丽,如淬毒的蛇牙。
不必试就知道,这水定然有毒。若被此剑射中,箭身中的毒液便会顺着箭镞涌出,或许顷刻间就会毙命。
洛元秋沉思半晌,踢了几脚雪将短刀与箭埋了。地上那男人如冰般慢慢消融,四肢躯体都已经化为黑水,一张饱含怨恨的脸浮在水上。
洛元秋从未见过他,但因他方才的话,胸臆间莫名燃起一股愤恨,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被她有意忽视的怨怼,此刻终于浮出水面,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
如何能不恨?
哪怕轻言生死,却始终不曾看淡过,当真到了那一日,她才发现随着执念一同被埋入黑暗中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到过,许多风景未曾得见,她还与一人有约……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死去?
她想活着。
天光忽转,竟到了黄昏时分。天穹中流云如火,夕阳遍洒雪山,寒风止息,一点冰冷落在洛元秋鼻尖。落日余晖中大雪静默下着,碎光般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像是许多年以前,她临终前未曾等到的那场雪。
她僵立在雪中良久,眉目隐没在如血的夕阳中,有种难言的阴郁。天边层云卷来,似乎起风了,雪花倏然一斜,擦着她的眼睫滑落。这场迟来的雪,与脚下男人临死前仓促的歉意,终是化解了缠绕已久的心结,为她前生的命书续上了最后一笔。
洛元秋走在雪中,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架在火上烧灼炙烤,颤抖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恍惚中有一线热流从心口涌出,浸润冰封的心脉,向着四肢百骸蔓去。
巨大的痛楚袭来,她栽倒进雪地里,仰头看着天穹光影转变,云来风往。夜幕如海潮般席卷而来,黄昏的夕光尚未褪去,她躺在明与暗的边缘,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不知不觉彤云消散,繁星隐现,一条绚烂的光带横贯天幕。
四周雪越积越多,漫上洛元秋的眉梢,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竟是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