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棉铁
以为举事必先智,启民智必由教育;而教育费空言所能打,乃先实业;实业、教育既相资有成,乃及慈善,乃及公益。
————————张謇
“原来他是张謇,那个长袖善舞的清国状元郎。”亚当斯心中恍然,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原来是南通的张先生,先生大名晚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幸何如之!”
张謇抬眼看了看亚当斯,他不意这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居然开口便是流利的官话,而且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竟是依足了中华的礼制。他这般想着,一对白眉轻轻翘了一下,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疑惑。未等张謇发问,一旁的农泉刃已经介绍道:“这是美利坚昆西的亚当斯,约翰?亚当斯。”
“昆西的亚当斯?莫不是美利坚第二任总统的后人?”
“张先生先生口中所言,正是家祖。”亚当斯说完,转头向农泉刃笑道:“既然农轩主的客人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亚当斯举步便要离去。
“亚当斯先生且慢行一步,再稍坐一刻不迟,须知这古丈毛尖,第二道时才最到佳处。”农泉刃笑着挽留道。
亚当斯闻言微微一愣,他本以为今日到此,不过是偶然,可听农泉刃这话,似乎这愿者轩开门,也将他们括了进去。
几人重又落座,其实临桌而坐着,仅是农泉刃、亚当斯、张謇三人而已。赵元任与张謇之子张怡祖不敢与张謇同桌,一旁侍立。艾碧和哈莉却与方梅拿了桌凳,在亭外流水处寻了一个佳处,乘凉赏景。
张謇稍稍坐下,随口赞了几句茶水,便留意起这愿者轩的布局。见这愿者轩竹影摇翠,风送凉意,溪声隐隐,几间竹舍错落有致,若合术数,颇有古意,想来布置这愿者轩的人,胸中颇是有些丘壑。一念至此,张謇这才按捺下胸中隐隐的怒意。须知这张謇,本是光绪年间的状元,诗书通达,沉浮宦海,挂冠经商,调停南北,端的是中华绝顶的人物。他虽有惑难解,可见眼前不过三四ru臭未干的小孩,如何能让他开口相询?若不是此次搭桥牵线的乃是他的恩主端方,便冲愿者轩这般慢待于他,张謇早已拂袖而去。
“闻说汉王朱崇祯还在这座岛上,不知是真是假?”张謇放下茶杯,沉颜问道。
“不知啬庵先生此来,是官身?是商身?是民身?还是士身?”农泉刃却不接口,反问道:“是为政事?为工事?为农事?还是天下事?”
“我何所来,是何等样人,溪篌兄应该明了,”张謇双眼微眯,看似随口而出,却是步步紧逼:“我所求之事,你解的了吗?”
“愿者轩愿者上钩,无有不准。我如今既然允作这愿者轩的轩主,自然是万事都可解得。”农泉刃哈哈一笑,一口饮尽杯中茶,却未将杯子放下,反而在手中轻轻把玩。
“去岁袁孙复战,南北战事再起;啬庵先生调停南北,长袖飞舞;今日农、商两部合并,啬庵先生身兼两部,做了这农商部长,将中华经济之权操于掌中;闻听南通大生三厂筹备一事如火如荼,其余如盐垦,亦是雨后春笋,拔地而出。如今先生天下名望归于一身,于实业之上,中华何人能当先生之步?”
“先生得意,只怕莫过此时。而先生忧虑,只怕正是此时。先生通达,自然不计个人得失,蝇头小利;先生所惧,是这经济实业的开拓之功,终究也将如那共和民国一般,镜中花水中月,不过茶余饭后之笑谈。方才先生说前路漫漫,这前路通向何地?国富民强!”
“请恕溪篌直言,先生之忧,实是以先生之学识,南通今日已是极限,而仍不能竟以全功。”
“量中华之大,此时并无承继开拓先生衣钵之人,只怕先生百年之后,人去政息。啬庵先生今日所求,不过衣钵传承四字而已。”
“不知溪篌所言,可入得啬庵先生之耳?”
农泉刃侃侃而谈,面上一丝笑意淡淡。张謇听来,却是句句震动,由耳刺心。
亚当斯却觉无趣,便把高凳向外略略移动,侧身靠在栏杆上,看向竹林,风动,枝摇。他忽然想起中华经典中那个著名的风吹幡动仁者心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