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逢
面对北辰隆提出的问题,林傲雪心中警醒,没说她是顺水流去草原的,只说她在那一战中被蛮人俘虏,但她身受重伤,又被关在地牢里,昏迷了很久才醒,状态很差,蛮人将她抓过去,就不想她轻易死了,所以给她拿了食物和水吊着她的命。
后来有人过来拷问她,但蛮族的话她听不懂,又有懂北辰国语言的蛮人来询问她邢北关内的情况,林傲雪自言自己身份低微,不曾有什么情报可说,蛮人恼羞成怒,便将她扔进一个像斗兽场的地方,和那些穷凶极恶的蛮子厮杀。
林傲雪将自己此去草原后的所有经历综合起来,真真假假,尽都说了一遍。
“再后来,属下差点死在那里边,蛮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就拖着属下一路行军至邢北关,没曾想竟是以属下这一条不值钱的贱命讹了将军整整十车粮草。”
言及此处,林傲雪双膝一曲,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俯身垂首,恭敬又诚挚,满怀愧疚地说道:
“将军慷慨,实叫属下愧悔不安。”
北辰隆长声一叹,亲自抬手将林傲雪扶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说道:
“辛苦你了,此番落入蛮人手中,还能活着回来,实属难得,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本将自会信守承诺,提拔你为参将。”
林傲雪被俘,北辰隆心中自然有所疑虑,但蛮人的角斗场他也有耳闻,林傲雪若没有去过,断然不该描绘得如此详尽,而被带入角斗场中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或者从北辰抓去的俘虏,进去之后,少有能活下来的。
所以当林傲雪讲到角斗场一事,才算让北辰隆真正放下心来。
然而林傲雪听闻北辰隆此言,却惊惶不已,神态张惶之间,又要俯身跪拜,眼里皆是惶急之色,急匆匆地说道:
“将军万万不可,属下于战场被俘已是失职,又害邢北关折损了十车粮草,这等罪过,将军不惩罚属下已是将军宽仁,又怎能再提属下的官,这是万万不行的!”
林傲雪率直又不居功的态度让北辰隆心头芥蒂彻底消散了去,他哈哈大笑:
“你这小子倒是与别人不一样,旁人若得到这般好的机会,定赶着趟挤破脑袋也要升官,哪像你这样,本该是你的还推拒着不肯接受。”
林傲雪梗着脖子一根筋死倔着,傻子似的愣言:
“奖赏是给有功之人的,如属下这般戴罪之兵,怎能担当得起!”
北辰隆摇头,笑着又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道:
“行了,你不用多说,若你当真觉得过意不去,本将便先升你做都尉,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提你为参将,就这样,下去吧!”
北辰隆心意已决,抬了胳膊要将林傲雪轰出去,林傲雪不得已,只好躬身告退,但在她行至营帐门帘之处时,又被北辰隆叫住,林傲雪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大作,心想北辰隆莫不是疑心还未消除,又要问她些什么。
但她止步转身,北辰隆却言:
“日前你一战不归,云烟领走了你的东西,若有时间,你且去集市上看看。”
林傲雪在听清北辰隆的话后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北辰隆会让她去看云烟,但北辰隆既然如此说了,她便有了理由光明正大地去见云烟便躬身,朝北辰隆行了一礼:
“是,谢过将军。”
言罢,林傲雪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北辰隆对林傲雪一门心思挂着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十分不满,即便云烟改换了身份,但依旧不能洗脱她以往坐台于烟雨楼中的事实,烟雨楼背后有京中势力撑腰,云烟能坐上花魁之位,除了她自身容姿倾城之外,恐怕也少不了背后之人扶持。
这是北辰隆最担心的一点,他想重用林傲雪,所以不愿让林傲雪和烟雨楼的人有过深的往来,但北辰隆心中又颇有些矛盾,云烟的确是个有才之人,而且对林傲雪也确有几分真心,但凡她随便改换个出身,哪怕只是寻常百姓,北辰隆也不会再有微词。
当日云烟等在邢北关下,得闻噩耗之后,又主动收走了林傲雪的物什,让北辰隆觉得,此女确还不错,林傲雪又放不下,若允了他们二人,恐怕对林傲雪日后前途名声有碍,但不娶云烟为正妻,问题似乎也不算严重。
思及此,北辰隆无奈一笑,待林傲雪走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作为一军之将,竟还操心起手下将士的婚事,可笑啊,可笑。”
林傲雪离开了北辰隆的营帐,稍作思量,她已得了北辰隆的允许,此时去邢北集市上探望云烟也不会显得奇怪和突兀,故而她回到营帐中想换一身衣裳之后去医馆找云烟。
然而待她拉开柜子,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东西已经被云烟全部收走了,连带着她那几套新衣裳也都不见了,她此时能穿的,就只有身上这套兵服了。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算了,不换了,以前她初入军营不久,才刚认识云烟那会儿,也时常穿着兵服直接就去了市集,来来回回好多次也没有现在这么拧巴,却是在对云烟产生了更加贪婪的的感情后,开始变得在意起自己的衣着来。
林傲雪一声轻笑,哂然地将柜子合好。
与卫兵知会一声,便离开军营去了集市。
林傲雪虽然离开了两个月之久,但邢北关的集市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恍如隔世。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到劫后余生的滋味,她竟真的从草原离开,回到了邢北关。
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切,只要沿着这条路向前,穿过长街,在酒香四溢的街角转向,便能看见那家名字令人十分羞臊的医馆。
林傲雪在街角的商铺里选了半块面具,将之戴在脸上,而后深吸一口气,邢北关集市上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之间,让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迈开脚步,朝记忆中街角附近的医馆走过去。
待街头转弯,林傲雪下意识地朝医馆看过去,医馆门口有求诊的百姓进进出出,馆内小厮忙前忙后,林傲雪走过去站在门口,朝馆内张望,却并未见到云烟的身影。
她整理了一下心中逐渐升腾起来的紧张感,抬步走上医馆门前的台阶,寻了一名小厮问道:
“请问云医师在吗?”
小厮停步,经由林傲雪脸上的戴半块面具的习惯认出林傲雪的身份:
“哎呀,可不巧了,林郡尉,云医师今早出去了,还没回来。”
林傲雪闻言,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时间心绪极为复杂,她明知自己提前没有与云烟约好,来了见不到也仅是偶然,在情理之中,奈何心里还是有些无法抑制的失望,原以为立即便能相见的,没曾想她这一腔期待落了空。
只是如此,她都觉得难过,那当初云烟在军营里等着战争结束,等着她策马归来时,只等来了她战死沙场的消息,又该是怎样的绝望。
林傲雪嘴角紧抿着,脸上神情沉郁,眼里隐隐透着两分悲伤。
自她双亲过世之后,她便以为她这一辈子,就只得孤身一人,孑然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却不曾想,她有朝一日,还能遇上这么一个人,美丽聪慧,迷人又温柔,心念着她,候着她,替她缝补衣裳,等她策马归家。
她像着了魔似的,无法抗拒这样的温柔,云烟的温暖像是一张网,将她牢牢套住,哪怕明知未来可能艰险,她也情不自禁地向云烟靠近。
她谢过小厮,又问了一句云烟大致何时会回来,那小厮说他也不甚清楚,因为云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吩咐。
林傲雪无奈,看样子今天有可能见不着云烟了,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医馆,到附近的茶摊坐一坐,等一会儿,云烟等她,两个月都等了,她稍候一会儿,又有什么打紧。
然而林傲雪的脚步才刚迈过医馆的门槛,便猛地顿了下来。
她愣愣地望着馆外,云烟正站在医馆门外,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从门内走出来的林傲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云烟木然地立着,没有铺天盖地的惊喜,也没有潸然落泪的感动,她的目光平和又温柔,在眼眶中凝聚了氤氲的雾气,即将突破隐忍的极限时,轻轻勾起唇角,微笑着,状若平常地说道:
“你回来了呀。”
林傲雪喉头一梗,险些当众失态。
云烟的语气太轻松,就像是真的在等她回来似的,忘记了她死在关外的噩耗,不相信她就这么人间蒸发,她等待着林傲雪,不管林傲雪什么时候突然到来,都不显得奇怪。
林傲雪感觉喉头哽咽,鼻尖酸涩得让她没办法立即给出回应,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耗费了好些时间,才将状态调整过来,强忍住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尽可能平静地,寻常地,像往日来时那样,微笑着回答:
“嗯,今日营中不算太忙,我回来看看。”
云烟笑了起来,她缓步走近,不顾在场之人众多,主动牵起林傲雪的手,不像以前那样只牵着她的袖口,而是真正的,握住林傲雪的手掌,五指拂过那长满老茧的手,体悟着掌心里温暖的触觉,真真切切地感受着眼前之人就在自己身边,能看到,能摸到。
直至此时,即便她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内心中,却又一次掀起了悸动的波涛,林傲雪对她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她已经没办法脱身了。
经过一个月的沉淀,她已经从初时获知林傲雪还活着时的激动中平复下来,昨日也收到了蛮兵到来,以十车粮草做交换,将林傲雪送回邢北关的消息,但今日真正见到了林傲雪,她依旧愣怔了,呆滞了,险些无法自抑地哭出来。
好在,她将那即将破闸而出的洪流生生遏制住,心里还有两分理性抗衡着随时可能崩溃的情绪,让她尽可能地不表现出内心的张惶与无措。
林傲雪在被云烟牵住手时,身体便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放松下来,只要一想到云烟曾承受过的悲伤,看到那人眼中隐忍又倔强的坚强,林傲雪便觉得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用力戳中似的,绵软得没办法拒绝云烟任何要求。
云烟牵着林傲雪,在医馆中小厮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穿过医堂,走向后院,一路直行到小屋里,将房门一扣,林傲雪还未回神,云烟便猛地投入她的怀抱,将她用力拥紧了,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似乎要将她的血肉与生命,全部和林傲雪融在一起。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却在拉着林傲雪远离旁人的视线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中喧嚣汹涌的情绪。
明明在得知林傲雪死在沙场时那么难过那么痛苦,她都没有流泪,在收到柘姬的传讯时,那么激动那么欣喜她也没有流泪。
却在此时,她以为她可以平静地与林傲雪重逢,她以为她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熟知这一切的自以为是,在见到林傲雪的瞬间,便崩塌开来,林傲雪总能轻易破除她在人前坚韧又从容的伪装,直将她心底最柔韧的东西全部翻找出来。
从一开始就埋在她心底的恐惧痛苦与彷徨都在这一刻无所保留地喷薄出来,让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双肩不停地震颤着,两手抓紧了林傲雪后背的衣襟,不断将两臂收紧。
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林傲雪彻底离开她。
林傲雪僵在原地,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直到脖颈间传来濡湿又温暖的触觉,林傲雪才垂了眉眼,将双臂环过怀中之人的肩膀。
云烟那么克制的人,是不会轻易落泪的。
上一次林傲雪见到云烟哭泣,是在京城。云烟被人打伤了,背上还留着鞭痕,她在照看云烟的时候,触及云烟的伤心事,而今,这沾湿了她衣襟的眼泪,是为林傲雪而流。
林傲雪心痛极了,心里慌得不行,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将双臂收紧了一些,把云烟整个搂在怀里,笨拙地安慰道:
“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云烟没有抬头,将脸整个埋在林傲雪的怀抱里,闷闷地斥了一声:
“你这个骗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极浓厚的哭腔,朦朦胧胧的,像是笼了一层烟雾似的,抓挠着林傲雪的心。林傲雪一头雾水,愣怔着,眨巴了两下眼睛,而后才问道:
“烟儿何出此言?”
云烟在林傲雪怀里蹭了两下,将脸上的泪水抹尽了,这才微微仰起脑袋,两眼虽是红彤彤的,却依旧不掩她的风华,倒是额外多了两分梨花带雨的娇柔之感,让林傲雪心里软成一片。
她凝望着林傲雪的眼睛,看着后者愣然的神情,忽而将手抽回来,捧起了林傲雪的脸,在林傲雪愣怔的目光中,对着林傲雪的嘴唇用力吻上去,将那片柔软的红唇用力咬了一下,待林傲雪惊呼出声,她才稍稍松开,面上露出愤懑之色,言道:
“你让我等你回来,可你却失约了,你这个骗子。”
林傲雪呼吸一窒,明白过来云烟是指她在出战之前说过的那句“等我回来”,在控诉她一去不归。
她心像是抽了筋似的,猛烈又钻心地绞痛起来,为云烟这人前不曾表露过的态度,也为她那时所说的话。她让云烟满怀期待,最终却让这期待落了空,若不是柘姬忽然起意将她放了回来,还不知要让云烟等多久。
但她身在战场,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饭,她连这么一个简单的约定都无法实现,又如何给得起云烟一辈子的承诺呢?
林傲雪落寞地垂下了眸子,云烟见她如此,很快就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又捧住林傲雪的脑袋,让后者的目光与自己对在一起,又道:
“你最终还是回来了,虽然晚了点,但我原谅你了。”
云烟的目光真挚而温柔,将林傲雪一颗心灼得滚烫。
林傲雪是更被偏爱的那一方,云烟用自己无微不至地温柔呵护着林傲雪那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她的命运坎坷,压抑而苦楚,那云烟,又哪里轻松?
云烟要的不多,无非就是她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所拥有的也不多,恰恰也就这满腔热忱还能有点重量,云烟想要,她就给,怕还不足以与云烟给她的情谊相匹配。
她总畏畏缩缩,以为自己身份暴露的风险会带给云烟无法承受的伤害,但要在彼此本就艰难的生活中,再增添了彼此故作矜持,礼貌的试探,实在太沉重,也太繁复了些。
云烟的眉眼那么温柔,她的言语又如此善解人意,林傲雪吸了吸鼻子,目光垂落,云烟湿润的红唇与柔媚的容颜都散发着不可阻挡的魅力,让她心悸间,一股冲动由心底涌了出来。
冲动很快击垮了她的坚持,她再一次用力将云烟拥紧,鼓足了勇气,稍稍一埋头,便含住了云烟莹润柔软的红唇,她闭上眼睛,用极为笨拙的方式试探着,加深了亲吻的力道。
云烟先是惊讶,而后眼睑微阖,目光中有温润似水的柔情涤荡开来,她迎合着林傲雪生涩而艰难地亲吻,用心感受着这久别重逢的人,难得一见的勇敢与温柔,主动松开唇齿,将这一个缱绻的浅吻濡湿。
林傲雪不会亲吻,她憋着一口气险些背过去,才终于松开云烟,而被吻的云烟却面色如常,微红的眼眶雾气退却,目光莹然,嘴角噙了一抹盈然若水的微笑,看着林傲雪的眼睛,眸子里像是荡漾着柔柔的光芒。
林傲雪在脑门一热之后,很快就又回过神来,她又羞又窘,甚至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云烟见她如此,便知她刚才鼓足的勇气这一会儿应该已经耗光了,不由失笑,勾起唇看着她,有意调笑了一句:
“傲雪,你都亲我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