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友
林傲雪这一夜没怎么睡着,不仅是因为肩上的疼痛,也因为思绪过于纷乱,心情太过沉重,只要她一闭上双眼,立即便被山洪海啸般的纷乱思绪扰得心烦意乱,难以入眠,加上肩膀上的伤让她无法侧转身子,所以,几乎一整夜,她都睁着眼盯着屋顶发呆。
第二天一大早,云烟便拿着伤药来了,她见林傲雪神情憔悴,精神不振,不由得有些担心,关切地问道:
“是不是肩上的伤太疼了?我今日与你开些镇痛的药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放在床头,里面有用于包扎的伤药,也有内服的汤药和一碗米粥。云烟凑近床边来,欲再查探一番林傲雪的伤,后者却下意识的偏了偏头,避开了云烟的目光。
云烟一愣,手上动作也顿住,悬在空中,她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对林傲雪突如其来的抗拒感到疑惑不解。而在她心中思考着缘由时,下一刻,林傲雪又转过头来,脸上神情看起来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云烟感受到一丝淡淡的违和。
林傲雪眼睑微垂,为了掩饰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她抿紧了唇,脸上露出彷徨的神情,轻声说道:
“我这胳膊上的伤还能好吗?”
云烟看着她的眼睛,感受着那目光中透露出来的迷茫,她有些心疼,方才那刹那的不安很快压了下去,她不由自主地朝林傲雪靠过去,双手轻轻贴着林傲雪的胳膊,温声安抚她的情绪:
“我自会竭尽全力让你恢复如初。”
林傲雪抬起头,与云烟对视一眼,而后又垂下了目光,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复杂。每当她看着云烟,便会想起云烟昨日与她说过的话,她不想将那最坏的可能套在她们身上,但却无法抑制由心底升腾上来的沉重与悲伤。
她想相信云烟,云烟曾好几次救过她的性命,也替她保守了最重要的秘密,但云烟却是北辰泠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林傲雪若还觉得那一把没有被她找到的金钥匙与隋椋给她的那一把没有关系,那她便是在自欺欺人。
相比于她自己的立场,云烟更有可能是站在与她对立的那一方。
意识到这样的真相,林傲雪的心情十分低落。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不能让云烟觉察她的异样,她要尽可能快的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将那些可能破坏她们之间目前友好关系的所有隐患,全都埋藏在心底。
她相信云烟接近自己并无别的目的,但她此刻却不敢保证自己再往前走依旧没有不良居心。
如果云烟没有对她这么好,没有让她感受到已缺失了十余年的温暖,那么她在知晓云烟与北辰泠之间有所关联的时候,便不会那么遗憾,也恰巧可以趁此机会通过云烟更加深入的了解北辰泠,了解宗亲王府。
但感受过云烟的好,心中生了贪念,不愿舍弃这份温暖的林傲雪,此刻却无法将这颇测的居心施加在云烟身上。
如今她知道了云烟和北辰泠之间的关系,除了心底无奈的叹息与痛苦之外,竟没有一丝一毫想利用云烟的打算。
云烟垂首在她身侧,目光温暖柔和,动作轻柔又小心的替她处理伤口,更换伤药,因为林傲雪左侧的肩膀完全无法动弹,所以云烟依旧像昨日一样将熬好的汤药和米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林傲雪凝望着云烟的脸庞,一颗心一落再落,仿佛沉寂在深渊里。
时间好像变得极为短暂,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自己纠结、躁动、不安的情绪,那一碗米粥便已见了底。云烟将碗收好,嘱咐林傲雪好好休息,便和昨晚一样,也没有多的话语,转身准备离开。
“烟儿。”
林傲雪突然出声,将云烟唤住。
云烟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林傲雪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她知道不论自己如何掩藏,她异样的情绪,依旧感染了云烟,不论是昨夜还是此时,相较于以往而言,云烟显得过于沉默了。
是因为她心里的不安和抗拒伤害到了云烟,纵然云烟未表现出来,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就算之后有朝一日,她与云烟之间,有可能处在因迫于无奈而不得不对立的局面,但至少此时,她们不应该彼此伤害。
况且云烟有她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早在一开始,她便知道,也应该更加坦然豁达。
林傲雪的心思起起伏伏,纠结不休,待云烟眼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她终于开了口:
“烟儿,我想和你聊聊。”
云烟闻言,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惊讶,随后便朝林傲雪微微笑了,她将手中的碗搁下,缓步移至床边,取了一张椅子坐下,用手撑着脑袋这才说道:
“你想与我说些什么?”
她镇静而从容,与往常并不不同。
林傲雪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她刚才喊住云烟,不过是因为心底喧嚣的情绪太过激荡,一时冲动,而眼下云烟正儿八经地坐下了,她又忽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云烟却不急,也没有催促她,她一直安安静静,眼里擒着温暖的微笑,安抚着林傲雪焦躁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纠结了许久的林傲雪才终于开口:
“你之后还会回北境去吗?”
她酝酿了许久的情绪,却只问出这样一句。
云烟依旧微笑着看着她,目光十分温柔:
“我曾与你说过的话,自然是要践行的,况且,比起京城,我还是更喜欢在北境的日子。”
她的声音温润好听,让林傲雪紧绷的心也稍稍放松下来。
“郡主会同意你回去?”
林傲雪以为这一切都是北辰泠的安排,云烟作为北辰泠手下的人,当然是要听从北辰泠的话,若北辰泠不允,云烟自然也就不能离开京城了。
云烟听闻此言,却笑了起来,柔声说道:
“我既有让她留我在京城的价值,便也有让她允我去北境的价值,只要我能带来足够的利益,去达成她的目的,我便能有权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云烟的话,林傲雪无法反驳,但她看向云烟的目光却更加沉默。
她抿紧了唇,心里有磅礴的情绪在喧嚣,明明眼前的人是在笑,云烟温柔又坦荡,林傲雪故作坚强的心里,却潜藏了一抹隐忍的哀伤:
“倘若有一天,你我之间发生冲突,我的立场与你的价值相悖,我们,是否还能维持现在的关系?是否还能,继续做朋友呢?”
林傲雪的心情非常焦躁,她知道自己不该说那么多,祸从口出,大多的变数都是来自不经意间的言语,但她却抑制不住内心躁动的情绪,不断蛊惑着她,让她想再靠近一些,离云烟再近一点。
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分歧,甚至反目成仇,对她们二人之间无法逃避的对立立场,林傲雪感到惶恐不安,她想听到云烟的答案。
云烟是一个极敏感的人,她既然能走到现在的位置,得到北辰泠的信任,那便是有她的过人之处。林傲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透露出来的情绪,皆在云烟的把控之内。
她虽不知道林傲雪与宗亲王府之间的恩怨,但除此之外,旁的一些缘由,她能猜到十之八|九,云烟猜想林傲雪之所以如此焦虑,究其根源,恐怕都是因为林傲雪是北境的士兵,她听命于北辰隆的缘故。
北辰隆与宗亲王北辰贺之间,毫无疑问是敌对的关系,这让林傲雪心里生出恐惧,唯恐与云烟生出嫌隙。
想通了这一层,云烟倒没有这个顾虑,相反,她还有些欣喜,那是从心底浮现出的喜悦,她为林傲雪也同样珍惜她们之间的这段难得的缘分而开怀,便自然而然地表现在她脸上。
她不慌张,也不焦急,只朝林傲雪微笑着说: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我们是否彼此心心相惜,与我们之间所在的立场,和我们所效忠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傲雪闻言一愣,她脸上显出些呆滞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那暗淡的眼神竟从里面一点一点透出光亮,她唇角微动,露出一丝笑容,眼里有不知名的情绪在汹涌,像水一样几乎要从眼中倾泻出来。
她凝望着云烟的目光,那么专注,竟片刻也不舍得挪开。
“烟儿,你可真聪明。”
林傲雪赞叹地说道,同时也开怀地笑了起来。云烟见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繁复的愁绪,心里的担忧也消散了,见林傲雪如释重负,笑得开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了揉林傲雪的脑袋,笑着说:
“你昨夜没休息好,现在再躺下睡一会儿吧。”
林傲雪听话点头,在云烟的帮助下乖乖躺好,今日云烟给她换的伤药中加大了镇痛之药的剂量,林傲雪受伤的肩膀酸麻酸麻的,痛感不那么强烈了。她躺下之后,因为放下了沉重的心事,很快便感觉困倦,眯着眼睛睡着了。
云烟一直陪在林傲雪身边,直到她完全睡熟之后才温柔地看着她睡颜,又再探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端着两个碗出去了。
自那日谈话之后,林傲雪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她继续心安理得地待在云烟的宅子里面养伤,直到肩膀上的伤全部结了痂,已不影响寻常的活动了,她才辞别云烟,打算回客栈去继续休养。
倒并非她不想继续留在云烟家里陪伴云烟,主要是她的那把金钥匙还留在客栈里,唯恐生出变故来,她得回去看一看。再者,她也担心郭文成从名庭山上下来之后找不到她,便向云烟告辞,回到自己之前下塌的客栈。
凑巧的是,她这一日刚刚回到客栈,便在客栈门口碰见了郭文成。
她左侧肩上扎着绷带,无法行抱拳之礼,便只抬起右边胳膊朝郭文成招了招手。
原以为是普普通通的寒暄,结果郭文成在看到她之后,竟黑着脸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朝着林傲雪照面一拳,打得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后背抵着客栈外的院墙,好不容易才立稳脚跟。
林傲雪惊讶极了,她两眼一瞪,扶墙站稳,左肩上的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而拉扯了一下。林傲雪感觉到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想必伤口又裂开了,她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眼里带着一丝怒火,疑惑又诧异地质问:
“你在做什么?”
郭文成却是被林傲雪这一句问话气笑了,他抬了抬胳膊,怒目瞪视着林傲雪,指着她的鼻子说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在做什么,你怎么不想想你在做什么?”
林傲雪被他这句话弄糊涂了,她眼里透着疑惑的神情,莫名其妙的看着郭文成追问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文成冷笑一声,眼里的鄙夷不加掩饰,恨声说道:
“林傲雪,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郭文成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也让林傲雪心中十分恼怒,她站直了身体,扶了扶受伤的肩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又凝重的看着郭文成,眼里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郭将军,你且把话说清楚,怎可如此血口喷人?”
郭将军三个字,林傲雪刻意抬高了声音。
虽然郭文成的官阶比她高,但这不代表林傲雪会忍受这无缘无故的斥责,她并不觉得郭文成会是这般无礼之人。
郭文成眉头拧起,似是觉察到自己刚才举动过激,他冷漠地看着林傲雪,随后又四下扫了一眼说: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客栈,我再与你细细讲说一番,我是否在血口喷人!”
郭文成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朝客栈走去,头也不回,径直上了楼。
林傲雪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她攥紧了拳头,不忿地冷哼一声,此事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她想直接甩手离去,但又觉得郭文成暴怒的态度之中仿佛另有隐情,她便忍着心中灼灼燃烧的怒火,跟着郭文成走进了客栈里。
郭文成先前虽然回了郭家老宅,但在客栈中的那一间房并没有退还,他上楼之后打开房门,将林傲雪让进去。待林傲雪进屋之后,他咔哒一声把房门关上,转过头来看着林傲雪,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你为何会与宗亲王一起去参加春猎?你可知宗亲王与咱们的将军向来不睦?”
林傲雪眉头皱起,郭文成此时所说的话,让她隐隐有了些想法,但她却没将心思表露出来,眼里的神情倒显得越加疑惑,反问:
“这与我去参加春猎有什么关系?你又为何说我忘恩负义?”
郭文成见林傲雪不但不开窍,还振振有词,顿时怒从心起,恨其不争,抬高了声音,呵斥道:
“你这个蠢货!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宗亲王府搅在一起!若你在京城与宗亲王府交好的事情传回北境,那你往后在军中的日子将会变得尤为困难,将军赏识你,与你有大恩,你怎可行事如此草率,辜负将军的期待?!”
郭文成已将话说得十分明白,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得懂了。
林傲雪故作恍然,眼里却露出几分深思之意,若北辰隆与北辰贺之间,仅仅只是不睦的关系,郭文成倒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再者,林傲雪先前救过北辰泠,与宗亲王府是撇不清关系,被北辰贺邀请去参加春猎,也不是十分逾矩。
由此可见,北辰贺与北辰隆之间,恐怕早已势如水火,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心中生出警惕和无数猜想。
林傲雪心里面的怒气散了去,她也明白,郭文成这是在替她着急,唯恐她因为这件事吃亏,回北境去之后,被北辰隆针对。只是他行为粗鲁,过于暴躁,才误伤了林傲雪。
林傲雪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待郭文成说完,她立马松了攥紧的拳头,垂下眸子,认真而恭敬的表达歉意:
“是属下疏忽了。”
这件事的确是她没有处理好,她还是被仇恨影响了判断,这段时间,她有些急功近利了。
这样不好,得收收心。
郭文成见林傲雪终于收起了一脸倔强,依然表现的和从前一样恭敬谦逊,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放缓了声音对她说:
“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处,我过于急躁了,话说的有些重,但希望你能想明白。”
林傲雪瞥了一眼郭文成拍在自己左肩上的手,心里既无奈又无语,她眉头微蹙,强忍着疼痛点了点头,对郭文成的激怒表示理解:
“郭将军提点属下何错之有?属下往后在这些地方必会多加注意。”
对于林傲雪的识时务,郭文成感到十分欣慰,他还想再说两句,却忽然一愣,见林傲雪肩头竟飞快浸出血痕,以极快的速度染红了她肩上的衣服。
郭文成脸色猛然一变,着急道: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林傲雪咧了咧嘴,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疼得并不十分厉害这才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山中围猎之时,我与那凶兽搏斗,被咬了一口。”
郭文成并没有因为林傲雪这句话而放下心,他依旧皱着眉头,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焦急:
“好多血,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那日在名庭山中的围城里,三皇子被箭射伤,林傲雪因为护主不力而被关进地牢,这些事郭文成都有所耳闻,但他的官职不高,在皇帝面前位微言轻,并不能帮到什么忙,冒然进言,反而还会连累自己,所以对事情的经过了解的也不详细。
后来他听说宗亲王北辰贺和其女北辰泠都到皇帝面前去给林傲雪说了情,所以林傲雪才被放出来,还被北辰泠带下名庭山,郭文成因此觉得林傲雪和宗亲王府走得过于近了,这次如此急怒。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皇帝解了围场的封禁,允许大臣们离开名庭山,郭文成这才寻到机会来找林傲雪,与她说道此事。
林傲雪咽了一口唾沫,摆了摆手:
“这伤已经好多了,无大碍,郭将军不必挂怀。”
郭文成看着林傲雪整个左肩都被染红,脸色难看极了。
他不知晓林傲雪竟然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刚刚那一拳力道十分大,根本没有收手,林傲雪被她打得踉跄出去,显然是扯动了伤口,而他居然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去拍了两巴掌。
见林傲雪肩膀上的血越来越多,郭文成有些慌神,他后悔又愧疚用力拍了一把大腿,急吼吼地说道:
“你且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林傲雪却一把将他拉住,哭笑不得地劝说:
“真的没有大碍,我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这伤比现在严重多了,郭将军不必如此着急。”
郭文成将信将疑,但鲜血已经将林傲雪整个肩头都染得猩红,看得郭文成背脊发寒。他见林傲雪扭着一股劲不肯让他去找大夫,脸皮一颤,犹豫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