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竞争
夏天一过,秋天将至,距离林傲雪被提拔为百户之后已过去了一月有余。
军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且营地里来了个漂亮的女军医,这让一众食色的汉子操练得越加勤奋,巴望着在校场上受点伤,就能找个理由去军医营里蹭一蹭。
陆升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下地走动,只是军医建议再多休息一段时间,以免落下病根。
因为他坠马受伤的缘故,没能参与上一次蛮族攻城的战争,军功也因此落下,依旧还是伍长,随着额外几个新的什长伍长等,一起归到林傲雪的队伍里。
陆升并未因此自怨自艾,只要他的腿能好,还能上战场,就还有提升的希望,故而这次坠马的意外没有让他变得消沉,反而磨炼了他的意志,让他沉淀下来。
林傲雪时常来看他,也给他带了不少兵书,他正好趁此机会好好补读了一番,这是他以往从未认真对待过的领域,如今有了林傲雪的提点,就仿佛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明亮的门扉,让他看到了崭新的天地。
对于林傲雪的提携和看重,陆升颇为感激,也暗下决心,等自己腿伤好了,定要出人头地,成为对林傲雪而言更加有用的人。
这日陆升正点着油灯在帐内读书,忽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想着的确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便放下书册抬起了头。
但让他意外的是,来的人不是给他看腿伤的军医,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虽然穿着极为朴素的衣裳,依旧不能遮掩她精致的容貌。
陆升愣了愣,他感觉这个女人有点眼熟。
他被林傲雪批评不合群后,便刻意改变自己,多与手下的兵卒来往,故而也曾去过烟雨楼听曲,得闻过云烟大名,但云烟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并不多,他也只遥遥见过一眼,所以印象不深刻。
这段时间他在营帐里养伤,很少出去,消息也变得闭塞起来,再者,对于新来的女军医,林傲雪也没有必要刻意同陆升讲说,所以陆升一直不知情。
骤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营帐里,陆升吓了一跳,他愣了好半天,才木讷地吐出一句:
“这位姑娘,你找谁?”
云烟来这里自然是要给陆升换药的,因为之前一直负责照看陆升的老军医家里出了点事情,临时请假离营了,便将陆升交给云烟,并且与她说过这个陆升是林傲雪手底下的兵。
她想起上次林傲雪为陆升寻药,在邢北集市上来来回回地跑,累得满头大汗却还没有寻到,走出那家医馆时,一副失望的样子。
这件事过去也已有两个多月了,此时想起来,竟还如此清晰。
云烟失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她知道林傲雪此人外表看起来很凶,但其实内心是很善良的,为了手底下一个兵,都能那么尽心尽力,那她待人纵然初时冷漠,只要走得近了,便是极好的。
她看着陆升那呆愣的模样,竟觉得和林傲雪似乎有几分相像,真是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
“我是军医营新来的军医云烟,王军医有事不在营里,临时将给你换药的事情交给我了。”
云烟的回答让陆升目瞪口呆,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猛地坐直了身体,惊道:
“原来是军医,失礼!”
适逢此时,林傲雪从帐外朝里走,她刚从校场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里的崭新的书简:
“诶,陆升啊!我这回……”
她话说到一半,下半句忽然卡在喉咙里。
林傲雪保持着掀开门帘的姿势,一只脚还落在外边,就这样僵住,云烟婷婷立在她面前,见她呆住的样子简直和陆升刚才一个模样,云烟觉得有趣极了,扑哧一声笑起来,同时朝林傲雪招了招手:
“林百户为何不进来说话?”
林傲雪掀着帘子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她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拘谨地笑了:
“云军医来此可是要给陆升换药?”
她并不是刻意要躲着云烟,只是因为她自己身份特殊,云烟又时常爱拿她说笑,林傲雪怕身份暴露,也因为她一直都没适应这样过于热情的接触,所以在面对云烟时,总下意识地显出两分拘谨。
北辰霁毒伤好了之后,总找各种理由拉云烟独处,林傲雪也忙于军中事务,故而少有同云烟见面的时候,那种拘谨的感觉才淡了些,而今日意外地在陆升的住处偶遇,林傲雪太过惊讶,所以才突然愣住。
云烟唇角勾起,笑意盈然,与先前在永安时的从容,并没有什么改变:
“我受王军医所托,来给陆小哥换药。”
见到林傲雪突然闯入,紧张至极的陆升如蒙大赦,他忙从床铺上翻下来,撑着拐棍向林傲雪问安:
“百户!”
林傲雪听到陆升的声音,视线越过云烟朝陆升看过去,见后者单脚立着,胳膊下夹着一个拐杖,看起来摇摇欲坠,她脸色一肃,先谢过了云烟,然后大步朝陆升走过去,顺手将书简搁在案上:
“行了,你快坐下!”
陆升依言坐下,林傲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
“云军医是我的朋友,你不必紧张。”
因为林傲雪如此自觉主动的介绍,云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分,想来,能让林傲雪这样性子拘谨别扭又冷漠的人主动承认“朋友”二字,着实是不容易。
林傲雪让陆升把裤腿掀起来,露出需要换药的伤处,这才起身对云烟说:
“麻烦云军医了。”
云烟笑:
“林百户这是哪里话,此乃云烟分内之事。”
她取来药箱,手法熟练地替陆升换了药,待重新包扎好了,这才起身,朝林傲雪挤了挤眼睛:
“外边天色暗了,林百户可否相送一程?”
林傲雪面上一窘,轻咳一声,紧张地搓了搓手:
“好,我有话要交代陆升两句,你先等我一会儿。”
云烟闻言,笑着转身走出营帐。
陆升眨着眼睛,好奇地看了一眼云烟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林傲雪,他算是除了北辰霁之外与林傲雪走得比较近的人了,故而对林傲雪的一些习惯还是有所了解,但见林傲雪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不去直视云烟,陆升便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待云烟出去了,陆升脸上露出一抹奸笑:
“嘿,百户,可以呀!云军医真好看勒,人让你去送你怎么还让人等啊?”
那暗示性极强的一句话,听在陆升耳里完全变了意思,他笃定了云烟对林傲雪有意思,在他想来,像他们百户这种英雄豪杰,受姑娘喜欢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林傲雪呢,他说不清楚,但他觉得,林傲雪对云军医也有点不一样。
这两个人,有戏。
陆升笑得奸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一双眼睛里都闪着精光。林傲雪用力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肃整了脸色,哼道:
“瞎想些什么呢?!”
陆升吃痛,却并不悔改,他虽然收了声,但脸上那饱含深意的笑容却半点也没收敛,林傲雪无奈,只得岔开话题:
“我刚拿了一卷兵法过来,你抽时间看看,过几天你腿好得差不多了,就去校场上做些恢复训练。”
林傲雪简单交代几句,陆升满口答应,完了还催促林傲雪:
“好了好了,百户,您说的属下都记下了,外边云军医还等着呢,您快点出去吧!”
林傲雪眉角急跳,脸上颜色都变了,骂骂咧咧地道了声“兔崽子”,这才拂袖走出去,留陆升在帐里笑得贼眉鼠眼,颇为开怀。
云烟等在帐外,仰头看着天空,今晚月亮没有露面,营里虽然每隔百步都点了火把,还是显得很昏暗。
林傲雪掀开门帘就看到了云烟的背影,她来到军营以后就没再穿以往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裙,转而换上了最寻常的粗布衣衫,也没有刻意打点妆容,即便如此,那一张素丽的容颜依旧极为出众。
她的背影很是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
林傲雪朝云烟走过去,在距离她尚有两步的距离停下,素来僵硬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难看的微笑:
“云医师久等了。”
云烟回头,面上荡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没有,林百户效率很高。”
她说着,便迈步朝军医营不急不缓地走,林傲雪则跟在她身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做个称职的护卫。
“上次我给你的药,你有好好在用吗?”
云烟走着,忽然开口,她指的是那一瓶用于祛疤的药膏。
这话在林傲雪脑海中转了两圈,才唤醒那一段已经被她抛在脑后的记忆,她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
“嗯……用过几次。”
云烟一听,便知她根本没有好好用药,这语气也太敷衍了。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林傲雪。林傲雪也跟着停下步子,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做好了被责难的准备。
人家好心给自己准备的药,她却不怎么上心,在她想来,自己身上留不留疤根本没什么所谓,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她也懒得费那个功夫,所以那药到底用过几次,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云烟看着林傲雪的眼睛,许久之后,才呼地长出一口气,她看林傲雪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呀你,怎么就是对自己的事情那么不上心呢?”
虽然林傲雪在军营里不得已要作男子打扮,但她活得也太粗糙了些,怎么能跟那些粗糙的大老爷们儿一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姑娘家那么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伤疤,是多令人惋惜遗憾的事情呀。
她朝林傲雪走了一步,凑到林傲雪面前,在林傲雪后退之前,探手抓住她的衣襟,让林傲雪不得不与她四目相对:
“若你不好好用药,我便每日督促你,要不,每天都扒掉衣服检查检查?”
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林傲雪却脸色大变,一抹红晕从耳朵飞速蹿上脸颊,连脖子都红了个通透,她向来一本正经,哪里听过这种荤话,更可恨的是云烟说得煞有介事,好像自己如果不听医嘱,就真的会被云烟扒掉衣服检查。
这种程度的调笑对于出身青楼的云烟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林傲雪的反应让她觉得太可爱了,每次逗逗林傲雪,都能让云烟感觉心情格外愉悦。
林傲雪的脸烧成了火炭,她身上气息一沉,内力外放,直接将云烟震退,云烟惊呼一声,连退两步,才勉强站稳。
林傲雪紧板着脸,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皱着眉说道:
“云烟,我知你是好意,但我不习惯这种交流的方式,你于我有诸多恩情,我也当你是朋友,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之间能保持一些距离,这样对你我都好,不是吗?”
她担心的不止是与云烟之间的来往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像陆升那样将事实歪曲的人绝不止陆升一个,更害怕自己在与云烟接触时不小心露出的羞窘姿态暴露自己的秘密,让别人窥探了去。
所以,她想和云烟保持距离。
她不介意像朋友一样并肩闲聊,但她拒绝太过亲密的肢体触碰。
云烟没想到一直以来隐忍压抑的林傲雪会当着她的面直抒胸臆,这些话并不让她难过或者难堪,反而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林傲雪实在太自闭了,她不想表达出来的,谁也别想从她嘴里听到。
所以,如果她对云烟心存不满,却不肯说出来,那即便云烟一心想与林傲雪交好,结果不过徒增嫌恶而已。
原本林傲雪以为,云烟会为她如此疏离的言语而生气,但却没曾想,云烟柔柔地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笑容甚至比刚才更加温柔。
云烟背起双手,朝林傲雪迈出一步,在林傲雪警惕地想要后退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她诚挚地看着林傲雪,红唇轻轻抿着,嘴角上翘,将声音压得极低:
“但是,傲雪,总要有人记得,你是女孩子呀。”
林傲雪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她的身份,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行为举止能更自然地融入这个军营,从她第一次与北辰霁一同出现在烟雨楼里那时候起,云烟便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压抑与拘谨。
她那么小心翼翼,即便喝醉了,也要死死抓着衣襟,拒绝任何人靠近。所以云烟知道,林傲雪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她在害怕,怕受到自己的影响,怕不小心,会露出破绽,让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
可云烟就是心疼这样的林傲雪,林傲雪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她为仇恨而活着,几乎忘记了自我,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云烟从林傲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她们的经历并不相同,但她们却是一样的孤独。
林傲雪原做好了拉开彼此之间距离的准备,却又猝不及防地为云烟这句话而动容,她的眼睛很快红了,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好在夜色昏暗,道路两旁的卫兵都站得很远,没有人听见她们说话,也没有人看见林傲雪脸上崩塌开来的脆弱与无助。
云烟的话语太温柔,像是一把涂了蜜糖的刀子,林傲雪明明知道那很危险,却又抑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被吸引,想靠近。
林傲雪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制止失声痛哭的冲动,她假做拧眉地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哽咽地鼓动了两下喉咙,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走吧,我送你回去。”
带了些哭腔的声线,较之平常更加柔软,虽然多了两分沙哑的味道,却又温和好听。
云烟也没有再坚持,她转身,脚步轻盈,不时朝身侧望一眼,但见林傲雪始终低着头,让人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从陆升所在的营帐到军医营的路程并不遥远,两人徒步缓慢地走着,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林傲雪在军医营外停下脚步,目送云烟走远。
待云烟的身影即将没入围栏之间,林傲雪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让她出声将云烟叫住:
“云烟。”
云烟脚步一顿,回头望着她,她们之间隔了一道门扉,距离不远,约有十余步。
“今天,是我失态了。”林傲雪轻声说道,她不知道云烟能不能听见,只偏着头,自顾自地说着,“谢谢你。”
云烟面上的笑容在夜色中绽放开来,天空中忽然洒下一道柔和似水的银光,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下探出了头,将柔软又安抚人心的光亮倾洒在大地上。
她忽然又从门里走了出来,然后伸出双臂,拥抱了林傲雪。
一个单纯又干净的拥抱,像春日里最和煦的暖阳,熨烫在林傲雪的心上。
没有得到林傲雪的回抱,云烟并不介意,她扬起笑脸,后退几步,朝林傲雪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彻底消失在门后。
林傲雪在军医营外站了许久,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直到营里打更的卫兵自她身后巡逻之时走过,她才被那邦邦的敲击声惊醒过来。
她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头枕双臂,望着向外隆起的帐顶,屋内没有烛火的光芒,眼前黑漆漆的,好像有汹涌的洪流在那黑暗中起起伏伏,最后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想将她一口吞没。
她又侧了侧身,竟有些难以入眠。
第二日清晨,校场上雷起隆隆战鼓声,林傲雪霍然惊醒,翻身坐了起来,一望帐外,已是日头高起,她竟睡过了头。
她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将乱发束好,整理了一下兵服,然后飞快赶去校场。北辰霁见她来迟,早让她手下百个兵围着校场跑了两圈,林傲雪一来,他便不怀好意地笑了:
“林老哥昨儿干嘛去了?今儿怎么来这么迟?”
林傲雪昨夜没怎么睡好,今日有点烦躁,看着北辰霁这张脸也有些来气,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便没理他,只冷冷地道了声谢,就带着兵操练去了。
北辰霁一头雾水,没明白林傲雪怎么忽然态度那么冰冷,比以往更温度更低了。
午间休息,北辰霁见林傲雪端着饭在校场边上坐着,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碗里的东西半点没少。
北辰霁又凑过去,从林傲雪碗里抢了一块厚实的肉片,一口吃掉,林傲雪回头瞪他,干脆将一整碗没动过的饭菜朝北辰霁推过去:
“你吃吧。”
说完,她起身走了,北辰霁端着一碗饭菜,懵在原地。
如此过了好几天,北辰霁简直忍无可忍,终于在林傲雪傍晚即将出校场的时候把她叫住:
“林傲雪,你这几天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