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相诀(五)
这天夜里,赵弗慨然设宴,诚邀各派人士共度冬至。
自乐迩劣迹败露、窜逃西峰后,中原各派与无恶殿的矛盾日渐缓和,赵弗虽然多年装疯卖傻,不管事务,但于人际上却极具天赋,一月下来,早把江寻云恭维得服服帖帖,致使其门下虽有人不忿,也不敢明面上恣意表露。
宴席就设在日间雪球横飞的揽月殿,正殿、偏殿足足摆了二十来桌,陈丑奴作为名义上的主人,自然还是坐在主桌上首,白玉挨在他边上,替他应付内外的寒暄、恭维,席上气氛热热闹闹,乍看之下,竟还真有点阖家欢乐的况味。
灵山在北方,冬至这天时兴吃的是羊肉和饺子,赵弗怕陈丑奴和匡义盟中人吃不惯,又特意命后厨准备了馄饨、汤圆、八宝糯米饭等一系列南方小食。
陈丑奴日间在殿外大获全胜,心情自然极好,席间吃得分外开心,赵弗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想主动给他夹些小菜,念及母子间那还不及修补的巨大裂痕,到底又还是不敢,正怅然,忽听得边上江寻云出声相唤,忙敛神看过去:“什么?”
江寻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为擒乐贼,江某等在宝地一住便是一月之久,吃穿用度,处处麻烦,细想来,实是汗颜。这一杯酒,先谢夫人襄助之恩,他日夫人入中原,云某必当倒屣相迎。”
赵弗反应极快,当下举杯回应,和颜悦色道:“贵盟肯以水洗血,屈尊舍下,乃老身三生之幸,如有缘能回中原一看,倒不敢奢求云盟主恭迎,能平安顺遂,无祸无灾,就够我这老婆子乐呵了。”
这话意味很深,两人心照不宣,含笑把酒饮下,江寻云又斟酒一杯,眼梢光亮流转:“乐贼心存不轨,为祸天下,夫人与殿中教徒或受其困,或为其惑,本与我等同病相怜。自今以后,灵山与中原各安其分,自当化干戈为玉帛,和平共处,夫人入内地,又哪里会有什么灾祸?”
说罢,琼酿已满,江寻云举杯,眼底笑意愈发浓郁:“这第二杯,即敬灵山与中原的秦晋之好,敬这江湖的四海波静,澄清太平。”
赵弗自是喜上眉梢,欣然受下。江寻云更不停顿,顿挫间又满上一杯,道:“至于这第三杯……”
远处飞觥献斝,人声鼎沸,江寻云脸上红光闪烁,慢声道:“便谢夫人今日盛情款待,为我等饯行了。”
赵弗一怔,险些以为听错:“饯行?”
江寻云神采奕奕:“而今乐贼已殁,我等自然无颜再叨扰下去,明日一早,便准备启程返家了。”
“乐贼已殁”四字如惊雷入耳,赵弗脑中轰鸣,几乎失态:“乐迩死了?!”
边上陈丑奴、白玉二人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纷纷一震,旁余教徒亦神色顿变,循声望来。
灯影里,江寻云唇边泛笑,把举起的那杯酒先放下,一副踌躇满志之态,缓缓道:“云某也是刚刚确认。昨日轮值守峰的正是鄙盟王氏子弟,早间换班时,有人来报,称已经六天六夜不闻峰上任何动静。为保无误,云某亲赴峰顶勘察,西峰上大雪茫茫,更无一丝人迹;入夜后,阁中也无一点火光。先前闻人护法称阁中物资最多可供乐贼残喘半月,如今三十多日已过,那贼人必然是道尽途穷,葬身大雪了。”
自乐迩入峰后,六门和无恶殿分堂在西峰对面轮流值守,每拨人守六天。前半月,值守的弟子每天都能或看或听得乐迩在天堑那头的狂躁举动,半月后,西峰动静开始式微,然夜里,还是能多少瞥见微弱火光。只王氏这一拨人值守开始,峰上人声也无,火光也无,经昨夜那场鹅毛大雪一埋,更是生机全无,阒然无声,咒骂、悲号、狂笑、痛哭……皆沉寂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下首的几桌隔得远,幢幢人影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赵弗从这些碰杯声、欢笑声中惊醒过来,一时双手微颤,又喜又恨,喜是那孽种终于死去,恨是自己竟没机会亲手寝其皮,食其肉……
“好……甚好!”到底也是苍天有眼,赵弗垂眸,倏地拿起酒杯跟江寻云一碰,仰头饮下。
江寻云笑,也自把杯中酒饮了。
旁余众人震动未消,面面相觑,足足半晌,方陆续抽回神魄,霎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这时一人霍然起立,举高酒杯,朗然道:“狗贼丧命,大快人心,咱们再干一杯!”
其声若洪钟,沛然有力,字字直撼人肺腑,正是沧州门门主梁庆余。殿中诸人自是附和,欢声一时响如雷动,震耳欲聋。
白玉眉心微蹙,喝完酒后,同陈丑奴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本以为还会有一场殊死相搏,没成想竟是无疾而终,大抵是太顺风顺水,白玉百感交集,一时竟生不出快慰之感。
陈丑奴似乎也没什么喜色,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黯下,闷了口酒后,菜也不吃了。
江寻云和赵弗还在就乐迩灭亡一事推杯换盏,白玉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忽然感觉有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人声起伏,人影绰绰,李兰泽坐在斜对面的几案后,白皙的面庞上落着橘黄光晕,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那双雪水似的眸子倏而很深,很深,深得让人感觉有些烫,有些难安。白玉错开眼,过后又觉多余,便看回去,顺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李兰泽垂眸,淡淡一笑,也举杯,遥相敬。
***
白玉因体内勾魂草毒性未除,离席很早,回院时,夜空又飘起雪花。
月亮仍在云上,满世界皎洁的银辉,满世界皎洁的雪,白玉驻足院外望了一会儿,头上、睫上便沾了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