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六翮香(番外六)
芷秋盯着他起伏的侧颜,用一个指尖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过,算是安慰,“我给你吹曲箫吧,你平日最爱听了。”
他放下手臂,眼色没那么惨淡了,兜着她笑,“哟,你还会这个?就瞧见墙上挂着把琵琶,还以为你就会那个呢。”
“姐姐我多才多艺,什么不会?你等着。”
言讫,芷秋捉裙跳下榻去,在书案后头的多宝阁上取来玉箫,在他稍显落寞的笑颜中,轻吹箫动,铜壶漏转,缱绻而悠扬地绞断西楼月。
烛灺更阑,次日醒来,只见枕冷衾寒,偌大一张床铺只躺着芷秋一人。
她揉揉眼睛,撩开帐,窗外金燕裁细风,瘦影竹竿乱,远榻上小篆香残,阳光被芭蕉晃荡着轻扫冷炉,银光投影在台屏,像一柄寒噤噤的弯刀挥在她心上,小小一道创口,却血流不止。
恍惚一阵后,芷秋忽然哭了出来,起先是微微抽噎,后头竟放声痛哭,滂沱的泪雨中,她觉得心上的创口撕裂得越来越大,痛得她又倒回床上,爬不起来。
外头丫鬟们听见,急急跑进来,瞧她满面涕泗,纵横交错地粘着发丝,一只手臂遮着眼,眼皮也闭着,可眼泪还是闯过重重阻挡,接连不断地淌在枕上,胸口起起伏伏毫无规律,张着嘴,像是要哭断了气。
几个丫头你瞧我我瞧你,一时不知怎么办,桃良捉裙坐到床沿上,将她轻轻扒一下,“姑娘怎么了?无端端怎么哭起来,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痛?啊?您哪里不痛快倒是说句话呀!姑娘!姑娘……”
她哭得厉害,呜咽不止,压根答不出话。几人又慌一阵,围在床边心急如焚,却没个头绪。
初月只怕她哭得窒息,招呼着几个小的瀹茶的瀹茶、端水的端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跪在床上将她拽起来,拧了面巾为其匀面,“姑娘,是哪里不痛快?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复复行行的眼泪的根本擦不净,仿佛有一片海从芷秋眼里倒出来,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丫头们束手无策,只得焦心地守在一边,初月暗中拉着桃良出去,“你说,咱们奶奶是不是撞见什么邪了?”
桃良嗔她一眼,“别胡说,晴天朗日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园子,哪里来的邪?”
“那怎么好好的忽然哭得这样子?”
桃良傻兮兮地摇摇头,眼珠子转着转着,落在那炕几墩的玉炉上,睫毛呼扇呼扇地,到底也扇不明白。
到晌午,芷秋总算将眼泪倒尽了,像哭得累了,呆怔怔地坐在床沿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丫头们益发急起来,吵嚷着要到玄妙观请法师。好在法师还没去请,倒是先有天兵神降。
一个跟着前往杭州去的火者笑嘻嘻地在门上报信,说是陆瞻大约申时左右进城,使他快马回来说一声。芷秋听见后总算还了魂,来了精神,乱着梳洗一阵,使王长平套了车,要出南城门去接,桃良几人死活劝不住,只得由她。
城门外纷纷桃李梨花白,老树苍云。陆瞻是提前回来的,在杭州办完事,心里总有些发慌,不放心芷秋独自在家,当日下晌连夜也未歇,马不停蹄地就带着人往回赶。
马蹄飞花奔至城门外一里地,就见芷秋站在一棵的老树下头,身边偶然穿梭着挑担背筐的货郎,帷帽也不带,险些将一条泥泞古道望穿。
远远地,见陆瞻由马上急跳下来,穿着一件月魄色的圆领袍,像一抹月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光阴走回她面前。她眼一扇,仿佛经年重逢,滚出好些眼泪。
陆瞻见她眼哭得红红的,心疼不止,将她环着钻进马车里去,原想着逗她笑一笑,“怎么一见我就哭,是不高兴我回来?”
芷秋泪眼模糊地盯着他,任凭马车如何颠簸,她的双目一晃一晃地,总晃不离他脸上去。
陆瞻摸不着头脑,不敢再逗她,将她搂着怀中上下抚着,“我的心肝儿,这是受什么天大的委屈了?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回去重重罚他!”
偎在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芷秋才似彻头彻尾活了过来。
如果那是个梦,简直真实得叫她喘不过气,她一点一点地找回呼吸,断断续续地问:“你在外头好不好?”
马车颠簸出陆瞻一缕笑音,歪着脸窥她,“是想我才哭得这样儿的?”
芷秋环着他的腰将他晃一晃,“我问你好不好呢。”
“好,”他吻着她的额角,“就是想你,所以事情一办完,我就忙着赶回来了。心肝儿,在家受什么委屈了?告诉我听。”
窗帘子被风拂起,进了城,满是喧哗声,飞瓦楼檐从窄窄的缝隙里滑过,像一晃间滑去了许多个年头,如今,他又在芷秋眼前,锦衣华服,缠着高髻,只是眉宇里不再有年少的稚气。
只要他在,芷秋便不觉着委屈了,眼泪很快风干,将残存的怆然收敛,折颈在他肩头,“没什么委屈,就是想你想的。”
她又滑去他怀里,将自己使劲儿地往他胸膛里贴,好像是要用自己的血肉填补他的伤口,“你往后走哪里都得带着我,我一个人在家,过不好的。不信你摸摸,你不在家,我都瘦了。”
陆瞻果然摸到她胸下单薄的一排肋骨,心疼得没法子,也叫她磨得没法子,颇感无奈地笑,“往后将你别在腰上好不好?”
“好!”
她将虔诚而认真的眼眨一眨,陆瞻的心便化了,好像她就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嫩肉,是他脆弱伤口上永久的结疤。
慢摇慢晃地遐暨归家,天已擦黑,吃过饭,陆瞻先忙着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