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六翮香(番外四)
短暂的沉默中,陆瞻正自咎是不是放肆得惹她生气了,几不曾想看见一滴眼泪坠落在堆堆绕绕的发梢。他觉得她的眼泪是一定是酸的,否则怎么将他的心也洇得酸楚不已?
他将两手抬起来枕在脑后,将她被烛光罩得温柔饱满的额头睇住,“你在想他?”
“在想你。”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还想他做什么?”
芷秋抹掉眼泪,又翻一个身,一张脸业已滚到他眼皮上,“你们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那,我和他若是两个人,你选谁?”
“你疯了?”芷秋嗔他一眼,将扇面往他脸上拍拍,“你就是他啊。”
“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和他不一样,大不一样。”
“迟早,你会变成他的。”
“我是变成他才遇到你的?下晌听见你姐姐说,他好像在苏州权势不小,做了大官儿?如果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做个小小的闲官儿,或者是个一无是处的富贵公子,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你可不单单是在苏州权势不小,”芷秋把胳膊肘撑在床沿上托着腮,眼波里攒满人间春色,“你可威风了,在京连内阁的人都要对你客客气气的,连皇上也十分器重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一个青楼出身的民妇,哪里能得皇后娘娘召见?”
“内阁阁员都对我客客气气?”
芷秋听出机锋,忙挥扇打哈哈,“你如今是当今圣上的近臣嘛,所以自然大家都巴结你了。”
明明就是说着自己,可陆瞻还是觉得一颗心在发酸,在抽紧。他哪里还有功夫细想究竟,与某些自私的占有欲一起蹿上去吻在她唇上。
好在她没避开,于是他胆子大起来,轻轻的磨蹭她软绵绵的唇,将她的一缕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鼻腔里哼哼着,“好姐姐,我能不能上床来睡?”
“不行。”芷秋将脸埋在两个手心里,“像与人通/奸似的……”
陆瞻将脸歪下去讨好着,“你不说我就是他吗?”
“你是,也不是。”
他悻悻倒回被褥上去,芷秋则冲他可恶地眨眨眼,吹掉了两侧高高的烛台。
岑寂一会儿后,黑暗中,床轸板子上响起手指滑过的轻响,“笃——笃——”将他心中能让人脸红心跳的想法拉得细细长长,一划、接一划,是他沉默的乞求。
划拉得芷秋心里直发痒,她索性将心一横,紧阖上眼,酥酥麻麻的煎熬中,睁眼即是天亮。
袅晴丝锁了绿纱窗,靡靡的春日能将人骨头都泡软了。自开诚布公的道明始末后,陆瞻益发有种鸠占鹊巢的得意,一连两日将园中逛了个遍,莫名地,像野兽圈地似的,非要在每个角落都留下他的足迹才罢。
园中众人皆听见他在去往杭州的路上受了伤折返回来,因此无人有疑,见到他都殷殷勤勤行礼地喊“爷”。
唯独桃良有些觉察,趁着他往园中逛去,特意踅进房里来,站在妆台与芷秋梳妆,“姑娘,你有没有觉着姑爷这些天怪怪的?”
宝鉴富贵里,芷秋正匀口脂,闻言镜中剔她一眼,“哪里怪了?我瞧着还不就是那副样子嘛。”
“样子是那副样子,”桃良将声音放得低低的,盘里捡一朵西府海棠为其簪上,“可就是怪怪的,哪里怪吧,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与他往日有些不同。嗳,会不会是哪里来个与姑爷长得十分相似的人,听见咱们家中富贵,便混进来盗取财物?”
芷秋好笑起来,“你少看些杂话本子,既认得几个字,就该拣些学道理的好书来看才是。”
话毕,想起自己也深信“两个陆瞻”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更觉好笑,“你想是忘了,他有个病根在那里,大约是犯了病,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哦……我险些忘了这一茬,可不是,瞧着样子像是犯了病症。”
“所以呀,”芷秋在杌凳上挪转过来,谨慎叮嘱,“等他好了,可不许提这个事,他说什么是什么,别驳他的话。他好些时候没犯病了,只怕提起又叫他灰心,咱们就装作不知道,你朝园子里的人也说一声。”
两个人说着话,比及陆瞻进来,俯低身子将她亲一亲。桃良识趣地退出去,他便拉着芷秋往榻上去,双臂将她面对面环在腿上坐着,“我做的是什么官儿,怎么在苏州还有这么大一处园子?”
芷秋绝口不提,在他膝上挥挥绣绢糊弄过去,“瞧这官迷,还有功夫过问官职,怎么不问问你是怎么将我娶回家的呢?”
他便笑,仰起脸来,不见愁绪,“那你说说,是谁做的保山?往后我包了银子赏他!”
窗外晴空万丈,偶见燕影,芷秋将眼波架燕南飞,绘声绘色地编造着故事,“那年你刚到苏州,席上见了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千辛万苦打听了我是哪家堂子里的,备了好些礼去见我妈,说要包了我去。我妈不依,多接一个客多挣一份银子嘛,谁知你竟在房间里哭起来,又是装可怜,又是威逼利诱,将我妈磨得没法子,这才许了。”
在她的讲述中,陆瞻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里头倒映着她噞喁无休的影,“咱们混了一年,你就说要娶我,我只怕你是个没长性的,不敢答应。你便赌咒发誓,说什么‘有违此遭天打雷劈’,又说什么‘今生今世绝不负你’。我瞧你还算有些诚意,便勉强答应了。”
“勉强?”陆瞻后仰了几分,怀疑地将她打量,“你说的真是我?”
芷秋媚孜孜嗔他一眼,“不是你是谁?哦,未必我一个女人家,反倒求着你娶我不成?我堂堂苏州花魁,还愁嫁不出去?你呀,一见我魂都……”
眼波稍稍转动间,像一缕勾魂的线,轻易地将陆瞻某些克制挑起,她的声音已经远去耳畔,更无心计较她话里的真假,只盯着她两片翕翕合合的朱唇,微启微阖,好像要将他的魂魄吞没。
于是趁她启开嘴的间隙,他伺机而动,像条鱼一样湿漉漉地滑了进去。
他去勾她,缠她,厮磨她,在她呜咽的微弱声息里,搂着她渐渐发软的骨头,泄出一抹得意的笑颜。
满满的爱意堆填在他点火的瞳孔中,近近地,他怕关不住,于是闭上了眼,窸窣掣开衣摆,摁住她的腰,将她拉近,又推开,拉近,又推开……像一场拉锯的游戏,而他是这场游戏的主宰。
阳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有一片淡淡晃晕,他得意的聆听她的私语。芷秋包裹在衣衫里的骨头化成了一滩水,逃也无力逃。
在他腿上,隔着各自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往日的陆瞻所残缺的生命力,粗狂而豪迈,一点都不像读书人的“温文尔雅”,更像一位将军手上残忍而粗狂的刀,温柔地拉割她。
昏天暗地的小半个时辰后,芷秋才看见天又在眼前亮起来,而他放肆的呼吸渐渐落平下去。她歪在他的颈窝,盯着他脖颈上凹凸的脉搏,低低吐气,“你的衣裳脏了,我的裙子也脏了。”
陆瞻吁出一缕笑音,载着她靠到榻背上,朝窗外仰了眼,“谁叫你不让我上床睡觉的?换一身就是了,怕什么?”
他环着她,像搂着他的猫,歪着脸将她的腮蹭一蹭,“他好还是我好?”
尚且轻狂的问题将芷秋逗乐了,顷刻又像根针挑破了她结痂已久的皮肤。远在杭州的陆瞻从不会问这种问题,他不会和任何人比较,更不会为她不光彩的过去吃醋。
她原本以为是他有着决胜千里的沉稳,可认识了过去的他,才有些隐隐了解了,或许在他庞然的自信里,还始终掩藏着他顽固而破碎的自尊心。
她的心又一抽一抽的泛起疼,在他颈窝蹭蹭,“你永远是最好的。”
“哪个‘你’?我还是他?”
芷秋没想到从前的他竟然连一点小事都十分固执,十分无奈地,揪揪他的耳朵,“要说几遍,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可他比我幸运多了。”陆瞻死不改口,偏过脸来,神色认真而落寞,“他拥有你已经很多年了,而我在过去,还没找到你。”
芷秋抬起脑袋,轻抚他的面庞,“你会找到我的。”
“我知道。”
他笑一笑,不见得有多高兴,仰头望着屋檐外的一片晴云,春归的雁字字行行,题写孤寂。而他离找到她,还相隔着遥远的四个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们的投雷评论和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