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红愁翠残(二)
芷秋见她奉承得吃力,心内有些想笑,面上却不显,不近不远地寒暄,“多谢夫人惦记,一两年不见,夫人益发的年轻了。夫人请坐,不要拘礼。”
一片葳蕤妙姿落去榻上,叫人新换了茶,也不说话,只等着祝夫人开口。那祝夫人等了一晌,不见她问,只好起身朝身后一干缎子锦盒指一指,“因中秋家里亲戚多,不曾来拜礼,今日一齐将礼补上,请奶奶别嫌。”
“多谢夫人费心想着,”芷秋朝那堆礼品扫一眼,端着架子呷一口茶,“不过,还是请夫人拿回家去吧,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好要夫人的礼。”
“奶奶……”
“夫人不要跟我讲客气了,”芷秋干脆搁下白釉盅,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真不能收,我家夫君办的是钦命黄差,不敢有一点马虎,我若收了夫人的礼,还不知他要怎么骂我呢。况且眼下是个什么关口夫人也是知道的,祝老爷同我家夫君在公事上有牵扯,我是万不敢收您这个礼。”
那祝夫人暗里直恼她不给面子,又远瞧不上她乐户之流,若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断不肯来。
眼前只得忍气吞声,赶到对榻上去坐下,“奶奶别多心,督公是奉钦命办事,我难不成还敢求情不成?我不过是想问问我们家老爷的情况,一家子人这些日子都提心吊胆的不得安生,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死是活,也好叫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芷秋斜窥她一眼,眼皮一翻。早知她性子难缠,只将凡事讲明,“夫人来问我,我也难知道。他们官场上的事情,我向来是不问的,况且夫人也知道我们家那位的性子,一向是个阴晴不定,我哪里敢去同他说这些?我看夫人还是回家等着吧,办案子总能有个结果的,总不会将祝老爷一辈子押在牢里,兴许过两日就放出来了也没个准。桃良,叫人送夫人出去。”
西墙上挂着个西洋钟,正巧当当当打了三下,像是个催命鼓。祝夫人见她要走,一时情急,说话也没了章法,“我知道往年得罪了奶奶您心里恨我,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得罪过奶奶,我们老爷总没得罪过您呀?往年不知照顾了您多少生意,您总与他有点情分呀!”
芷秋还未说什么,倒是桃良先恼了起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情分不情分的,我们姑娘与你们祝老爷哪里来的情分?这在我们家里,您老说话可得醒着神!这要叫我们姑爷听见了,您细想想您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那祝夫人纵有千般怒万般火也只得忍耐,实在没法子了,竟在芷秋裙边跪下来,“奶奶就当发发善心,我那个女儿犯了那样的罪,不也是奶奶发善心给发嫁出去的吗?可见奶奶是菩萨心肠的人,这般帮我一把,去求求千岁大人,求他老人家抬抬手,我们祝家的家财保证一个子不留都交出来!”
芷秋愈发生气,转过身来冷眼睨她,“说句不中听的,真是好糊涂的一位夫人!依您之见,凡事情都能用银子平息,那这天底下,还要王法做什么?您也不用在我这里费无用功,回家等着吧,是好是歹,天子圣君自有公断。”
便再不管她,兀自踅出厅去。这厢走回房中,月帐半垂,青纱如翠,黄澄澄的光影晃晃悠悠地浮在帐上,陆瞻正靠在床头柔额角,如镌如刻的脸似一片月光。
见她进来带着一股气,便朝她招手,“到哪里去了?惹这一肚子的气回来。”
芷秋提着裙蹭掉绣鞋爬到床上去,垫着被子坐在他腿上,“祝斗真的夫人来了,拉着我打探消息,我可哪里来的消息呢?就为了这些人,我都不好问你那些官场上的事情,索性我连也不知道的好,要死要活,她们自家哭去!”
正好桃良进来递东西,也是一脸的气,“姑爷不知道,他们家这位夫人一向是个横脾气,说话也不走走脑子。方才在厅上,还说我们姑娘同她家老爷有情分,我听了恨不得一盅茶泼到她脸上去!”
见陆瞻眼色稍冷,芷秋拱去他怀里蹭蹭,“嗳,天地良心,我跟他可没什么情分啊,不过是生意买卖,我那些客人算起来,我头一个最烦他!”
陆瞻笑一笑,到底没往心里去。二人黏黏糊糊赖在床上,至晚饭时节,黎阿则进来,附耳与陆瞻说了几句,就见陆瞻将碗搁下,有些愧意地睇住芷秋,“下头几个县的供词递上来了,我得到府衙去瞧瞧,你晚上自个儿睡,我大约得天亮才能回。”
“知道了。”芷秋十分体贴,冲他往房中去换衣裳的背影嘱咐,“多穿些,夜里凉!”
晚秋风骤紧,府台衙门内灯火通明,各处履舄错杂。陆瞻到了后堂,见沈从之等人正在检县上呈来的供词,由陈大人整理一番,又交与他过目。
不过是载录一些贿官以授之类,陆瞻粗粗翻过,便与崔元峰一道往牢房里去。
一间暗房里,只见一扇铁造的门,轻轻拉合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几面无窗,四壁点了上百支蜡烛,恍若白日,照得人头晕目眩。
那祝斗真被人押进来时,业已连着好些日子没睡觉,走路都有些不稳,一见陆瞻,骨头一软朝他跪了下去,“我说督公,您将我押到这里,一连好些日不闻不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什么,您索性就问个明白,也好叫我痛痛快快睡一觉啊!”
陆瞻坐在一张长条凳上头,胳膊肘撑在膝上睨他,唇上虽笑,眼中的冷意却直漫过四面冰墙,“我也想问个明白,可我看祝大人是不想说明白,因此不敢来叨扰。”
“督公想问什么?我保管知无不言!”
“上年朝廷提前拨下来的灾粮灾银祝大人与姜恩瓜分多少?又给龚老敬献了多少?几个县遭灾后,你们强取豪夺压低田家兼并良田,龚家名下又占了多少?往年苏州府的各类税收,你们又是吞了多少?”
那祝斗真一霎醒过神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撩开乱发盯着他,“库里赈灾的银粮督公又不是不清楚,一部分叫您运到了浙江,一部分确实拨到县上赈济灾民,再有一小部分,确实是卑职拿了,可这与龚老大人的的确确没关系。至于我们在各县买的田地,这可是在衙门过了字据的,是老百姓自愿售卖,何谈强取豪夺?若说起往年的税务,那都是有账目过的清清楚楚的,又何来贪墨之说?”
陆瞻毫不意外,斜挑了一眼,那崔元峰便将一沓画了押的供词粗粗提在他眼前。
“祝大人,”陆瞻拔座起来慢悠悠绕着他踱步,整间暗室静得能听见他衣裳簌簌摩挲的声音,“凡与你有上下授受的各县官吏,都毫无保留地将向你行贿买官的事儿交代了出来,你心里清楚,那些罪状条条按律当斩。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痛快就交代了吗?因为上谕有意,只要他们交代清楚,就可以从轻发落。”
祝斗真垂跪在地上,目无转改,也不言语。陆瞻踅至他面前,背着两只手,“你心里也清楚,你的罪状是诛九族的罪,你是铁定活不成了的。你不开口,是想等龚大人在朝中斡旋,救下你一家上百口人命。可你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龚大人再能只手遮天,他的天,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另一片天,皇上要按律严处,那谁也救不了你。”